在这样的时间，对大部分人而言无任何特殊，既无战争，也无和平，彼此把眼睛放在不同的事情上，完全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人们不会打扰别人，别人也不会打扰自己。
这是中午十二点，没有一个人在。
椾朱坐在一扇一人高的窗户旁，这是一扇玻璃制的窗户，擦的很干净。他正在画第六张草稿图。专心致志的同时，他轻微地走神了，并且渐渐察觉到这场工作将会变得徒劳无功。
这时他看到一个好的借口正带着些沉静和不自觉的困惑地出现在窗户下面，于是他停下笔，打了个招呼。
那人站住脚，正好捕捉到椾朱的眼睛、像捕捉到一个令人恍然大悟的答案。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没错，这件事情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即便以后我感到后悔，你也不会知道我今天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的确如此。
但这个原因与时机无关，而是才能的问题。
椾朱此人，就事实所见是个先天性的聋子，完全如此。
倘若有谁当着面说他的坏话，没有附上一副恰如其分的表情，他也是不知其意的。
只是打个招呼这段对视的时间也过长了，椾朱不禁有点儿困惑。他望着那人不怎么高兴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似乎有些话想对我说，请进来坐坐吧。”
足够了。
那人在一分钟后敲响了椾朱的房门。
敲门的女人名为宝石。
“真是讽刺，我对面坐着的人、你啊、都准备好听别人发牢骚了，可直到这一秒，我还在犹豫是否把它讲出来。”
这个自称为宝石的女人十分苗条，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就像一朵插在瓷瓶里的花，柔美而忧郁。
同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个和木头没什么两样的男人早在出生前就失去了一项才能。
她垂下脖颈。这个动作使她看起来更加哀伤。
无以安慰。
椾朱不得不请出第三方来调节。
他们的这位中间人必须客观而公正，不偏袒任何一方，既不邪恶也不慈悲，还要严格保守秘密，才能使两人的对话进行下去。
它无疑是机器。
这女人湿润的嘴靠近了，它殷红而芬芳，有时像是要吻上什么，却只不过是贴了贴杯子。
“还在少顷之前，我在同一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谈天，但在对话进行到第十二分钟的时候，我决定同他绝交。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像是每天早上吃的鸡蛋某一天突然尝出了腥味儿，这种不**剧烈得惊人，我几乎是立刻从桌子面前离开，远远地走出了房门。”
此刻谈话的气氛很温馨，红木制的椭圆桌面一尘不染，两杯热茶腾腾冒雾，让窗户变得朦胧。空气里缺少喧嚣，缺少多余的东西。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实我有点惊讶，”椾朱说道：“你也会有朋友吗？”
宝石闻言露出一副不快的神色，皱着眉但没有一句辩解。但当她喝了一口茶，面容又平静了。
“偶尔我也要做一个人，这就是身为人所一定具备的天性。我从没听过一个人不进食没有被饿死。”
“哦，没错。”
椾朱察觉到当宝石享受了口舌之欲，她就变得放松许多。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那这个存在于网络中的朋友，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同你交谈上的呢？”
“什么？什么原因？”女人挑起了一边眉毛。
“理所当然的吧？”椾朱说：“我只是想从头开始了解事情的经过，有什么不妥？”
“不，很困扰我。”
这个女人忽然作出一副骇人的冷笑表情：“人从出生开始就在做选择，难道刚出生的婴儿也会有自我吗？不，人从没有主动过——你，他们，还有我，都只是服从罢了。服从身体，服从欲望，甚至服从一切从内部逼迫我们的名为意志的东西。我不是很愿意去思考所谓选择的意义，这些都是虚谈。如果我真的努力记住它们了——比如你，难道你不会因为一个让你遭受损失的选择而受痛苦煎熬？就像这块玻璃，你会容忍上面的一块污渍？”
“是这样吗？”椾朱下意识地问：“那你又出于什么驱动力来告知我这些的呢？”
“好，我也问你，你又是出于什么感情来问我这个问题？”
“也许是好奇，我不是非要知道。”
“那么我也我没必要记得。”宝石斩钉截铁，同时用双臂抱住自己。
“没有任何疑惑，这件事的重点只是——某个人是如何惹怒我的。”
宝石说完半闭上眼睛，她透过雾气所看到的那副躯体朦胧而沉默。
巴洛克。
形状不规则的珍珠。
这个名字在本场事件当中被冠在一个艺术组织头上。
提到艺术就必须要提到一个论证。
颜色和声音的表现能造就艺术，那么语言同样造就。甚至可以如此比喻：艺术建立在文明之上，文明浓缩于语言。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美和丑，同样不断变化，同样是对思想的表现，因此必有一把交椅给予语言。其旗下人才应称之为文字艺术家。
综上所述，宝石是一位艺术家。PERFECT。
——论证来自于巴洛克，一切解释归巴洛克所有。
虽然夸夸其谈，但这个组织存在的消息几乎连传说都称不上。
事实正是如此：假使谣言可以被一亿人听说，那么真实存在的真相大概只有当事的十三人能真正了解。
一件事到底正确与否，真实与否，往往只有最少数的人能证明。
“极少数派才是真理！”
小众爱好者必定要如此宣言。
——当做真理一样地大声宣言。
好似“最少”可以与“天才”画上等号，“天才”又可以与“真理”画上等号一样。
——堕落的论证方式！
至于巴洛克的天才们是如何汇聚到一起的，最初缘由已不可考。
只要沿着一个方向笔直地挖下去，就一定能挖到煤矿一样地坚信、没有邀请制度、成员通通是极少数派——换言之，即一群在现实生活中会被嘲笑为社交障碍的怪胎们、极巧之巧地挖通了同一座矿穴。
奇迹般地相遇了。
迷失在一个陌生世界里终于找到了同一物种，这群颓废而天才的艺术家们以不被人所理解的孤僻姿态，龟缩在这个名为巴洛克的聊天室里。
“——多数派的弊端终于暴露了，这回所能责怪的只有大众的愚昧！”
这个名为宝石的女人顶着个怪异的“文字艺术家”的称号，凛然加入这方如雨林沼泽、比臭泥巴还要臭的池塘，并且自得地游动起来。初衷大概是因为冠以独特的头衔，觉得有趣？那么待下去仅仅由于孤僻。
“不要误解，我和他们并非朋友。”
宝石趴在桌面上，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用上了非常清晰地咬字——这个姿势让她看上去像一条短吻鳄——她在表明一项重要的态度。
椾朱说：“我明白，我相信这件事，我不怀疑。”同时他诚恳地请宝石继续说下去。
在说到巴洛克的时候，我力求用最波澜不惊最自然地语句来佐证——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相遇都是奇迹。
或许我是太在意这样做了，才不自觉地说得越来越多，几乎超出题外。
但既然你连自己的话都听不见，也就不会听见我的聒噪。我谈论它，无疑是在谈论一个秘密。
我假使你听说过侯柏格的戏剧，它不像莎士比亚那样脍炙人口，但是既然流传，至少比现在的各位都要优秀——这是时间以永不回头的真理所保证的优势！
正如——卑微是因为还未死去——再过三百年，这句话也会高于当世的所有人。我将证明这一点。
但从今天往前的三百年，侯柏格在巴洛克年代的戏剧，仅仅属于大众的玩意罢了。
我提到这个人，只想借他磨砺了三百年的工具一用。
这场戏剧的名字叫做《人生如梦》。
说到艺术总有那么多互相贬低的立场存在，这立场也叫做流派，流派也叫做审美，审美又回归大众。
我写文字，只是把它们当做泥巴来摆弄。如果我高兴，它们就会变得人模人样；如果我失落，它们就会变成污渍。偶尔我觉得自己摆弄它们如同玩具——我该尊重它们吗？它们既感不到快乐也体会不到侮辱。如果把它们对着别人，只要不是太显然，在里面藏一些恶作剧也是无伤大雅的。这是一种无谓的东西，谁也不会看看自己的呕吐物里有些什么内容。
然而有一种说法叫做对文字的态度。
大众用无数双眼睛如此盯着。
——假使你怀着一种恶意的态度，文字不会替你隐瞒，毫无疑问，你的心灵正是这样恶毒。
啧！
文字这种显然的东西，绝对不是他们所理解的那种显然。它，绝不是从一个秘密中挖出一个秘密的神秘礼物，它只是一面镜子。纯粹是一面把真实显然而又显然地复制下来的镜子。别为它添加价值！
文字，只是一团泥巴，和货币毫无区别。
——这就是我被流放的狂妄宣言。
和我有着相似性质的——那个惹怒我的人——我要彻彻底底地在这儿揭露他！
那家伙是个演员！
他有一个阴谋被我发现了，我说这句话时必须要用最低的音量和最大的愤怒：这个窃贼，是汲取天才光芒的污泥，是在镜子里都藏着一套的骗子，是妄图利用巴洛克才能的奸臣！
——其名为演员杰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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