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莫嘉娜的视野从那片纯粹的淡蓝色中最终恢复过来之后，随即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苍白的死寂。
这抹让人倍感压抑惨淡色彩与少女脚下犹如镜面般光洁平整的蔚蓝大海向着远方无限蔓延，并最终在极远处的某一点上汇聚成一条一望无际的笔直长线。
和莫嘉娜曾在书本上看过的大部分文字描述截然不同的是，这里无风无浪、所有的一切都显露出一反常态的平和迹象，仿佛这片意识海的主人已经彻底丧失了身为人类的全部情感和思绪——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个人已经‘死掉’了。
可莫嘉娜无比确定江一唯还好好地活着，这里之所以呈现出如此形态，不过是某些隐藏在暗处的存在使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晦涩手段而已。
莫嘉娜之所以会这么认为，就是因为她在踏进这处奇异的世界之后，就一直被自己过去的回忆断断续续干扰着：
这种现象通常会突然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上发生，莫嘉娜会无意识的按照自己当年的视角重现部分场景，一两分钟后，这些记忆要么会中断、要么会跳转至下一幕事件——而这些记忆，有的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深刻体验，有的也是她不愿亦不敢去面对的痛苦磨难。
但更多的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零散经历，早就被她在丢进了角落里遗忘的一干二净了。
若此时困扰莫嘉娜的问题仅仅只有这些，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疲倦到连分出注意力观察那片海面的动静都异常困难的程度。
这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或是改变的记忆片段，无不让莫嘉娜生出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她就像是变回了当初那个年龄段的自己似的，再次经历了一遍曾经已然发生过的事情。
更让她觉得后怕的是，当她根据事后得知的真相、在一次设有各种难题的魔法对抗中战胜了自己的母亲大人时，她站起身来洋洋得意的看着那位除了在她父亲面前才会偶尔露出几分笑容的严厉女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突然转变的场景就把对面那张略显诧异的俏脸撕了个粉碎。
那一刻，莫嘉娜的脑海里突然窜过一种‘被撕碎的不是我的记忆、而是我本人’的念头。
同样的，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对抗这些看似无害的记忆碎片。
她隐隐觉得自己若是再度沉溺于其中的话，恐怕她就真的逃不出这个诡异的地方了。
一想到这些，莫吉娜在担忧自身安全的同时，也开始怀疑江一唯是不是已经陷入了莫大的危机之中。
毕竟，连她这种在魔法修行之余也兼顾精神力锻炼的存在也扛不住充斥在这片世界中的古怪，江一唯这个无论干什么都逃不脱‘半吊子’这三个字的家伙，只怕更难做到独善其身了。
当然……
莫嘉娜心中，也有那么一点点对莉博菈的担忧。
只是这份担忧实在少的可怜，她眨眨眼睛也就忽的忘掉了这一茬……
又一次艰难的熬过了一段相当深刻的回忆之后，莫嘉娜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赶紧抓住这短暂的空闲瞥了眼脚下那片依旧平静的海面。
一成未变……
这向来不是个很讨喜的成语，放到现在这种局面下，更是让莫嘉娜厌恶不已。
她咬着牙恶狠狠的低声咒骂了几句，稍许放缓紧绷的神经，做了一个深呼吸。
可在她准备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记忆回溯时，海面上的某一处突然爆发出一圈圈紧密相连的波纹——很快，这些蕴含巨大力量的波纹就变成了真正的惊涛骇浪。
嘴角一抽的莫嘉娜瞪大眼睛注视着这处她好不容易等来的情感波动，心情异常激动，那份在她脑海中持续到前一秒也未曾放下的戒备，也发生了些许松动。
然而，就是这乍看之下并无影响的小破绽，反倒让莫嘉娜陷入了极其凶险的危机之中。
若是说之前那些突然出现在莫嘉娜眼前的回忆是从少女的经历中随机抽取的话，那么现在一股脑涌进她意识之中的记忆片段，就是根据某个特定条件精心筛选出来的画面——而这个所谓的‘特定条件’就是绝对的‘伤感’。
三轮呼吸过后，莫嘉娜就体验了好几个无比真实的回忆，其中便有最让她绝望的那段母亲强迫她跟西泽尔订婚时的经历……
当那个让莫嘉娜开始觉得陌生的身影从她眼前缓缓消失的时候，她一方面有些疑惑为什么这里的江一唯会表现的比当初更加的冷淡和决然，另一方面也不禁低下头来叹息着感慨道：
——你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爆发出如此悲伤的情绪呢，一唯？
这句询问从她脑海中闪过的刹那，她的意识也彻底沉入了好似无穷无尽的回忆之中……
……
笑容有些落寞的女性天魔缓缓从天边收回视线，轻轻撇了撇嘴。
若说江一唯是她主动拉到这个世界来的贵宾，莉博菈是她可以耍些小手段、却不得不以礼相待的客人的话，那么外面那个强行想要介入这片空间的人类少女，就是不请自来的麻烦了。
那本以为这名少女顶多会像前一名访客那样知难而退，并没有太过为难对方——毕竟，不管江一唯知不知道，她终究是不会伤害江一唯真正亲近的人的。
可她明显低估了莫嘉娜的决心，哪怕是面临着精力即将消耗殆尽的想法，莫嘉娜也不曾选择过退缩。
因此，耐心逐渐沉入低谷的她选择在江一唯和馨怡碰面的刹那，单独捻出并放大前者悲伤的情绪，投出这片世界的覆盖范围，任凭其显露在那片并不完全属于江一唯的意识海上。
而早已疲惫不堪的莫嘉娜，也如她想象的那般步入了她设计这个简易陷阱。
可惜，这一次，她还是低估了莫嘉娜的能耐。
她本以为莫嘉娜会在那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选择切断和江一唯的精神连接，可莫嘉娜最后不仅没有选择退却，更是强行破开了这片白色牢笼的防护手段。
她垂着眸子叹了口气，心中既有欣慰，也有苦涩：
——算了，不拦她了，就当是对她的奖励吧……这个人类丫头刚才表现出的意志力，也确实值得起这份嘉奖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心中原本被眼前兄妹二人勾起的那份古怪心思，也渐渐淡去了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那名人类少女即将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眼已经露出几分不耐烦模样的馨怡，又挪动视线瞥向眉眼间全是怀念神色的江一唯，忍不住再度勾起嘴角，笑容微妙。
她在这个地方待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时间漫长的让她几乎忘记了一些过去的回忆。
但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幕，这让她确确实实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部分事情。
曾几何时，这两个人也在同样的位置上用同样的表情说着同样的话——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就是两人的身份和气质了吧？
其他的，无论是他们之间那种让人倍感纠结的不坦率的关系，还是他们的容貌，都不曾改变过——最初的茫然散去之后，这位女性天魔意外的发现此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是如此的眼熟，以至于思绪逐渐飘向天边的她竟少有的露出了些许恍惚的神色。
然而，如同当时馨怡出现前带起的异样变动，再一次出现在距离她不过数米远的位置。
她瞥了眼依旧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江一唯和馨怡，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位人类少女的天赋和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在不得不重新评估对方的同时，回头看向那片悬浮在半空中愈演愈烈的水纹：
数秒之后，一个让她微微有些惊讶的瘦弱身影突兀的闯入了她的视野。
她本以为这位个性鲜明、天生好强的坚强女孩儿，至少看上去应该更成熟一些，而不是这样一幅乍看之下仅比外貌不过十岁出头的馨怡年长三四岁的娇小模样。
只不过……
当她真正对上莫嘉娜的双眼时，她才相信那个仅凭自身的意志力就能突破外围封印的人类少女，的的确确是她眼前的这一位——虽然莫嘉娜的外表实在很难让不了解她的人生出多少敬畏之心，而那些对莫嘉娜心服口服的人，绝大多数也是在主动挑衅之后被莫嘉娜打怕或是骂服的。
若不是莫嘉娜的凶名几乎传遍了帝国高层，恐怕不少学院都会把这位有着严重暴力倾向且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女，列作‘人不可貌相’的典型案例吧？
落地后稳住身形的莫嘉娜急促的喘了口气，便万分戒备的看向那位笑容和煦的女性天魔。
哪怕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即便盯着那人不放，也能通过余光观察到江一唯那边的情形，她也丝毫不敢分出精神去做这种看似轻松、实则万分凶险的举动。
最终，当莫嘉娜眼中那份剧烈抖动的白色光彩最终掩盖住她心底的震惊与忌惮时，隐约感觉到对方确实不会出手袭击自己之后，少女才勉强站直身子，小心翼翼的将视线横挪到江一唯那边——
“——！”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瞥，却让莫嘉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境，再次遭受了无法挽回的沉重打击。
脑海中刚刚浮现出几分赞叹的女性天魔在亲眼目睹了莫嘉娜的表情变化之后，竟突然冒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无奈与伤感：
——早知如此，当时我果然还是应该把这丫头强行丢出去比较妥当吧？不过……偶尔体验一下这样既糟糕又不幸的突发状况，也还是不错……的？
她默默的叹了口气，黯淡的笑容多少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嘛，这些事情确实让人觉得恼火和闹心，但也总比让永远待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看着空气发呆来的有趣的啊……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多少也算真诚了一些。
而莫嘉娜……
当少女心中的狂风暴雨停歇下来之后，她同样非哭非笑的翘了翘有些干裂的嘴角：
此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恐怕就算是那名女性天魔也无法做出大致的猜测吧。
最终，似乎是想通了某些事情的莫嘉娜深深的看了眼那个当年被自己视作最要好姐妹的小女孩儿，而后缓缓闭上双眼、放松肩膀，低头轻咳一声：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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