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所谓的幽灵鬼怪，不过是人们思念碎片和恐惧具象的聚合体。所谓的英雄，也不过是口口相传中被构筑起来的神话和传奇。
亲眼所见，想象更为真实。若只耳闻，想象便是由心而生。
亲眼所见英雄和恶魔鬼怪的又能有多少人呢？那么只因恐惧和崇拜所构成的想象的聚合体，常常会变得扭曲，偏离常轨，脱离认知。
魔怪并非魔怪，他们只是因为人们的恐惧而变得狰狞恐怖。
英雄并非英雄，他们只是因为人们的崇拜而变得神气俊朗。
英雄和魔怪诞生的时候，脑海中只有模糊如同虚影的前世记忆。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来自他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自己’，真实到如同发生在自己身上，虚无得又如同只是旁观。
鬼怪的记忆布满鲜血和尸体，充斥着尖叫和绝望，还有死亡的臭味。
英雄的记忆充满自豪和荣耀，强者矗立巅峰，气宇轩昂。
谁又知道那些或是血腥怪诞，或是热血磅礴的画面，会不会让这个拥有独立人格的新生儿，感到害怕或者骄傲呢？
。。。。。。
“你的平时工作就是和我一样，保持这座庄园的整洁。老实说，要维持如此巨大的庄园不被弄脏，单凭我一个人的确有些忙不过来。在庄园主人还在住的时候，包括我在内有六位佣人来负责庄园的清洁杂务。”琼斯带着这位庄园的新客人穿越庄园一楼的走廊，“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被打发回去了，恩菲尔德庄园更名易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为什么琼斯太太还留在这里呢...明明这里在闹鬼，晚上也很可怕，艾玛一点也不喜欢待在可怕的地方。”
她捏了捏自己的白色手套，显得稍稍有些害怕。
琼斯回过头来。眼前戴着草帽的少女正低着头，她那小小的脸藏在那顶大草帽下面了，有点看不太清。
琼斯叹了口气，然后恢复了她不紧不慢的步子：
“当然是为了钱啊。虽然活儿挺多，而且闹鬼的传言的确闹的凶，但是能拿到的薪水就不一般了，庄园主人出手还是很阔绰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能把你留下来的原因。在庄园被彻底卖掉之前，你至少能有个管吃管住，遮风挡雨的地方。在那之后，我就再帮你在这边谋个差事，我想，你应该不会想再回到你伦敦北的孤儿院去了。”
走廊上蓦地只有两个人迈开脚步的声音。一向话多的园丁小姐不知怎得也沉默下来。她默默地在琼斯的后面迈着步子，似乎刚刚的一番话并不能让这个小姑娘开心起来。
琼斯显然也察觉到了。或许是八卦之心作祟，她并没有转移话题，而是接着问道：
“孤儿院里的生活，一定很不好受吧。”
“不...孤儿院里的大家都很好...”
艾玛低低地说着，声音中的底气没有办法很明确地听出来。没有回过头来的琼斯没有看到，也许她回过头也无法看到，身后少女的脸上猛地浮现出无法言明的阴霾。她低垂着眼睛，带着蓼蓝丝带的草帽此刻成了她最好的保护，比她高的人是看不到艾玛脸上的神情的。
说来，她的打扮也怪怪的，长袖衬衫，两边的袖子挽到手肘。布料原本应该是白色，但因为穿了太久和其它衣物放在一起清洗已经泛起了极淡极淡的绿，有些色斑看起来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这是廉价但却最结实的布料，可如今也有好些破洞了，破洞边缘翻着白色纤维。脚上的一双棕色胶靴也很旧了，看起来像是从某个垃圾场捡回来的。
“如果那个地方很好的话，干嘛还要出来呢...八百英镑的钱...一定攒了很久吧。”
她说着，言语中蓦地有些悲伤。
琼斯停下了脚步，艾玛也跟随着停了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在幽深的走廊中站着，黑发中隐隐泛起白色的琼斯看着眼前把自己躲藏在大草帽下的艾玛，快步走了上去。
她把眼前女孩的草帽轻轻揭开，露出藏在下面少女的脸颊。
艾玛的眼中噙着泪水，两只爱笑的眼睛从大草帽的阴影中露出来，而此刻，却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她努力地忍耐着，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努力地让泪水不流下来。碧绿的瞳仁在走廊的微光下反射着亮点，好像下一刻那光点就会消失不见，化作少女双颊上的浅浅斑痕。
琼斯扶住草帽，另一只手轻抚着艾玛的短发。褐色的头发有些脏了，是需要好好洗一洗才行。
“为什么跑出来呢...能告诉我吗？”
两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交换视线，仿佛在读取蕴藏在心灵之窗中的讯息。
少女率先将她的碧绿的眼眸移开了。随即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道：
“我这次出来...是...是为了找爸爸...”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到了伦敦北，因为...我们没有家了。”
“再也没有了...”
艾玛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而是用她的白色手套将眼眶中的晶莹拭去，她看着眼前这位同自己母亲一般年纪的太太，猛地扑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少女将脸颊埋在琼斯的女仆裙中，口齿不清地呜咽起来。拭去泪水是没有用的，因为在下一刻就会有更多咸涩的液体将她的双眸沾湿。
琼斯用双臂轻轻地把这个小自己一头的孩子揽住，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啜泣着。大大的草帽和艾玛一起被她抱紧，她揉着她的头说：“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怀中的少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拼命解释着：“不...不是爸爸的错...不是的...谁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爸爸也是...妈妈也是...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人不应该去仇恨，仇恨是带不来除了痛苦之外的任何东西的...”
“一定是这样...”
“好啦，别哭啦，哭起来不就不好看了吗？”琼斯把草帽扣回艾玛的头上，然后隔着草帽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想太多，你在这边再攒些钱，收集一下关于你爸爸的消息，再找起来不就会轻松很多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的。”
“真的吗？”
“嗯，真的。说话算话。”
。。。。。。
艾玛的卧室已经被安排好了。庄园因为已经要出售的缘故，绝大多数的房间里都没有可以使用的家具。但琼斯好歹在庄园二楼整理出来一个可以供艾玛居住的小房间。她已经和庄园主人通过电话了，他表示他不在期间庄园的一切事务由琼斯来做主。
吃过晚餐，收拾好餐具，两个人在庄园的会客室里安静地坐着。原本宏大到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厅如今只有两个人在使用，无疑显得有些空旷和凄凉。盖着白布的方形长餐桌上艾玛和琼斯面对面坐着，太阳已经快要沉没到地平线之下。琼斯在餐桌上点好了青铜烛台，燃烧的白蜡为这间偌大而黑暗的屋子提供了些许亮光，可是偌大而空旷的庄园和无处不及的黑暗确实无法让人心生安全感。
在太阳彻底落下之后就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要从房间里出来的话必须得带着琼斯准备好的长柄提灯，不过没有什么事情的话，艾玛也不愿意在这个黑漆漆的大建筑里到处乱走。
“琼斯太太...我可以在花圃里种些蓟花吗？我有带种子过来，庄园门前的那片花圃因为没人管理已经长满了杂草了，如果不种些东西的话，空空的感觉很难受。”
艾玛试着朝对面小口啜饮红茶悠闲地看着报纸的琼斯问道。
琼斯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报纸一边答道：“可以啊，只不过最近的雨水比较多，蓟花播种如果遇到暴雨的话可不容易成活，你得期盼老天开眼不下雨啊。”
“嗯！我知道了。唔，那个...琼斯太太？”
“嗯？什么？”
“这份报纸您已经从早上看到现在了..........我也想看！”
“哦，好啊。这里刚巧还有一份，喏。”
琼斯把报纸递过去。
“有什么特别有意思板块吗？”
“轶闻版。因为这篇文章和庄园附近闹鬼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所以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遍。标题是...”
艾玛将视线转移回眼前这份威灵顿公报上，轶闻版上那一行醒目的标题直生生地闯入了她的眼帘。
“Shadow In The Frog! Jack The Ripper May Come Back Again!（雾中怪影！开膛手杰克或已再次出现！）”
更夸张的是报纸里还附了一张不太清楚的照片。
照片里，瘦长的黑色身影在雾中矗立。太模糊了，只能浅浅地看清轮廓。它的手上好像拿着尖刀，开膛破肚似乎轻而易举，就像十年之前那个代表着恐怖和血色的男人一样。
艾玛没办法看清它的身姿，只是在那身影里，恍若流淌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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