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处文海沿岸的云水市军区,他们对我用了些刑之后把我监禁了起来。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生活中重返这个近乎空白的监禁室,恰似用白粥淡饭宴请饱尝绮罗珍馐的犯人,尽管这根本谈不上招待。我那无处安放的注意力唯有在墙壁上持续地游走,在无聊中,过往的画面被反复调用,投影在思想里无聊的白布底上,过往那些快乐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愧疚的回忆。
我最后的审判已经下达,我背叛了这个国家,背叛了所有人,因此我的结局只能是死,不过为了稍微能够赎罪,我的死会是灵魂的死:意识被消灭,但肉体还能够被保存,还可能产生新的意识。我的这种处决是我们这样的人所特有的,被称为“清除”,人形是国家重要的资源,只有极少的人才有特定的才能,拥有被改造为人形的可能,国家是舍不得放弃我们的,在明确我忠诚度丧失的情况下,我当前所有的意识就会被抹去,变成如同新生婴儿一样的纯真状态,重新学习这个世界,学习对集体的忠诚,像这样的清洗,我们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我于正午得到消息,我的清除将会在24小时后进行,我不太在意,但他们终于给我送来了一叠思想报告纸和几支笔,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那游走的注意力,愈发膨胀的回忆,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我开始认真地写,专注地写,放心地写,大胆地写……这是最后一次抒情了,在我的遗书上。这一次,我遗忘了曾花费几十年习得的报告经验,放肆地写心里涨涨落落的感受,我知道他们不会清除我的文字的,因为这是我的罪证。
下一个我是什么样的?她肯定长得和我完全一样,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思想吧,真是奇妙啊,我祝愿她比我更纯洁,更善良,更可爱,更快乐,更爱生命,更忠诚……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让她看一看这篇我在消失之前留下的呓语,好让她借鉴,永远不要堕落到这个地步。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看不到时间,可我明白快要黎明了,我一刻不歇地从昨日午后写到现在,我不再休息了,我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明,回忆里的场景似乎都明白了即将泯灭的命运,争相要让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想要被写下来,过往的体温、气息还依然鲜活。我想能在今天正午之前把剩下的故事写完,好坦然地面对消灭。
回忆到了这个地步,我一铺展开稿纸涌上心头的是纯净的愧疚,连我对你的爱都是有杂质的,但这愧疚却是透明的,无垢的。我想,在那个我与李莉安见面的上午,我是有那么一丝想法想要和她做朋友的,别,你别露出那样的神情,你大概想着何莹梦的结局,你厌恶地想谁同我成为朋友谁就会倒霉。
你别这么想,因为我反驳不了。
我在书上看见过一句话,意思是你若毁了别人,你自己也会被摧毁。正是这个意思,我在犯下这个错误过后,承受了道德和良心上极大的煎熬,但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的煎熬,对比当事人遭受的苦难要轻薄多少倍,那是根本微不足道的!我将它说出来还有骗取同情这样不齿的嫌疑,但是让我说出来吧,我即将消失了,也不在乎身前的名声变得腐臭,我只是希望自己被从大脑表面抹去时能够坦然一点。我对受害人怀有真实的忏悔,这忏悔灼烧着我,像是佩在胸前的烧红的十字架,我乞求原谅,也知道永远不可能被原谅,受害人的存在就是我灼心的根源,因此为了让我不再愧疚,我必须让她彻底消失才行,这听起来很可怕,很荒谬,但那就是我由现实演绎出来的心情,我坦白。
不过我没有再伤害她,因为在我想要动手,动这个脑筋之前,我就已经被自己打败了,我染上了和她相似的症状,觉得有某种如影随形的肮脏攀附着我,是怎么都洗不去的,梦里梦见有人伤害我的身体,就如同照片里她的遭遇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轻微触碰都会变成刺痛感。
我想,我不该杀何莹梦的,我那天应该忍耐住寒冷,敲开你的门对你坦白我自己,那会是一个多好的结局啊,不过那时我无法确定你能不能接受我。杀死何莹梦之前,我的心里有一条明确的底线,它原来是“必须给给予我恩惠的人百倍的回报”,后来变成了“必须给给予我恩惠的人等同的回报”,最后变成了“决不能伤害给予我恩惠的人”,等到这最后一条线都被崩断时,内心的恶意就像决堤的坝水,漫延到那些危险的角落。
人一旦放开了,就会变得很坏,底线都收不住了,人就觉得自己的位置再低一些,也没关系,对恩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没有情谊的陌生人?
为了生存这个看似正当的理由,我好像什么都能做。
我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一天,我扔掉了那天穿过的衣服,觉得脏,删掉了照片,永远不再走那天的路。我想要清洗自己,用你之外的方式,这桩罪行和你多少也有些牵连,因此我对你的爱中生出了剔不去的杂质。
我厌恶这个陈旧的自己,我不能再让这样的自己靠近你了,我要洗刷自己。
我开始学习你的课程,读你读过的书,我想用这种方式和你再次相见,而不是令人发指地在网络上偷窥你,在现实中跟踪你。艰深的知识就像从海水中提取出的成堆的盐,如果说我要彻底的掌握它就是将它溶解在己身的话,那么我的脑力大概只有一两杯水的程度吧。我这样讲述我学习过程的困苦,不知你可否领会。每一天都耗尽力气去学习,我被搅乱的思绪和心情通通安定了下来,不再胡思乱想,哪怕在车厢里也只会尽力回忆书上的内容,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见到你,我反而会躲远的吧。
我想要和三号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如果他再来请求我帮忙我就会拒绝他,哪怕他用告发我来威胁我也不再害怕,我会先杀了他,然后自己一个人努力逃亡,逃到这个场以外的地方,这样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但是我不后悔,不过这一次上帝没有考验我的决心,三号没有再联系我。
我的日子在无休止的学习中流过了,从初春到夏末,眼见又快是一个秋天了,我背完了几乎所有的书。这些都是了不起的知识,它们教会你怎样认识健康人和病人的身体,怎样护理伤者。伤害人的生命是很容易的,挽救人的生命却很困难,我以前干的都是破坏的事儿,我由衷地希望从今以后能够真的地挽回点儿什么。我现在做的这番事情不光是为了挣回脸面再见你,还让我更加靠近从前的理想——二号人形,二号是我们当中少有的医疗人形,他的工作状态、工作内容都与我们截然不同,他像是人类善面的代言人,而我们是恶的。在后方他接待受伤的士兵,哪怕整只手臂被炸得血肉模糊他都能救治回来,剔掉肮脏坏死的组织,然后运用造物能力补全他丢失的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白的骨头慢慢地、颗粒样地生成,鲜红的肌丝一根根贴附到上面,断裂的血管、神经都被接合,最后为整只手臂蒙上一层没有破损的皮肤,再对皮下的血管空腔中造入适宜的血液,几分钟后整只手就变得红润起来,再找不到烧伤割裂的痕迹,还像以前一样灵活,恍若这是一条使用不多保养良好的手,甚至看不到茧子。二号的能力如此之强,哪怕是整只手被斩断也能被他恢复回来,可是他竟然在战场上牺牲掉了。
我参加了你们课题组的招募考试,你们研究的是用造物技术辅助医疗,于是要求应试者对前沿医学和造物技术都有较深的了解才行,我相信我能够胜任,确实,我顺利地通过了前两次考试。
最后一次是答辩考试,我预先设想了考官会问的问题,对此做了充足的准备。考试在西面的一个大教室进行,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有十几个人参与答辩,我混在里面,偷瞄到了坐在评委席的你。这时有人拍我的肩,我回过头看见她仿佛见到了鬼一样震惊,尽管她是那么好看的人,尽管我那么熟悉她的脸,是李莉安同我问好,她还是叫我“小五”,可是我不想和她说话,遂把头转了回去,告诉她认错了。那时候,我的心很痛,尤其是看见她系紧了的长袖口,明明天气不冷。
原来她也是来参加答辩考试的,我们不约而同做了同样的努力,她一定是想用努力实现目标来减缓内心的疼痛吧,在她克服的困难面前,我的那点儿努力不值一提,甚至想要逃走。
我上台进行我那准备好的演讲了,因为没有看向你,我不知道你脸色如何。我的情况很让你们惊奇:专业距离这么远的学生竟然努力来参加这场考试,还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不得不让人动容,评委问我这样做的动机,我说了一通学术啊,生命啊,热爱啊的话,在场的人都对我点头表示赞许,我还是不敢看向你。
但是现场出现了我难以把握的情况,我还是准备的不够充分,我们被要求检验仪器操作的能力,我们需要使用场模仪把要求的人体模型投影到现实中来,这台仪器实际就是小型的造物场操控端,人为输入编辑好的造物命令后,运行它就能创造出用户想要的信息,它由一个触屏外观、主机和托体组成。尽管我熟悉造物的原理也长于实践,可我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机器,如果我需要的话,只要动一个造物的念头就好了,这种机器其实是对我们以外的那些没有才能的人的一种补偿,好让他们获得需要的产品,那时候的情况非常糟糕,尽管我精通造物也谙熟人体的构造,可我并不熟悉操作这样的机器,但是我身旁的其他人看起来对这台机器都有相当的熟练度,我听说操作场模仪技术也有一个等级考试,这是一项经久不衰的热门技术,对办公也很有帮助,因此每年都有很多学生接受培训参与考试。
我确实不会操作这台仪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对它快速观察了一下就明白了仪器的用法,因为它使用的代码和我思考的造物指令运用的是相同的语法,我被要求作出一块完整头骨模型,于是先输入指令,在托体上造出一块椭球体形状的胚子,然后再像雕刻家似的,以指令为刮刀,一点一点削去多余的材料,从里到内。
我慌张着,我不明白在这个系统里有没有什么高效便捷的语法指令,系统另外有没有什么可用的辅助功能?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最简单的生成和削去的简单指令,就像在空间中作画的初学者,手头只有墨笔和橡皮擦,要硬生生描绘出一个头骨的复杂形状。我瞧了瞧周围人,他们有的也像我一样造出了一块初级模型,有的还在敲击代码,可能是打算一整个设计好了再投影出来。李莉安很熟练很专注地操作着场模仪,她的托体上摆放一块暗红色的胚体,已经可以看出心脏的形状了。
到此为止了吧?我失败了吧?我的努力白费了吧?我觉得他们会很重视学生这方面的能力,在这个造物科技普及了半个世纪的城市里竟然还有人不会操作场模仪,这未免太可笑了。
我不想放弃,继续输入指令将某一平面上方的内容切除,在某个转角上刻入切迹,在内部某个凹陷里加入突起……我的努力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眼前这块石灰材料的模型简直让人看不出是一块头骨模型,这只是一块伴随许多穿通孔的空心石罢了。这件丑陋的作品摆在我面前,我觉得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我身上,落在这件永不成型的作品上,甚至听到了他们还未讲出的窃窃私语。
此前我对这进行中的学习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意义,我一直提醒自己的是,至少要完成这次学习我才可以说进行了初次的转变,我才能够变成更好的人,不要嘲笑我,书本学习之艰难,知识盐堆之咸涩,若不是进行这样不断的催眠和暗示,我怎么能够坚持下来呢?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阴郁,我觉得眼前的仪器将我的一切都否定掉了,我还是过去那个自私、怯懦、狠毒、无知的人,还是要承担心底的谴责,没有被我自己喜欢的理由。而另一边,李莉安几乎快要操作完成了,她做出的心脏模型不仅每根管道都清楚的勾通出来,表面也根据现实情况进行了丰富的上色,肉眼甚至可以看见表面心肌的颗粒质感,连这样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我像是永远都比不上她吗?我的思绪离开了考试思考起我和她的人生,关于我和她到底能够给你什么,她到底哪一点比我好,我又有哪一点比她强,我想,如果我也在城市中长大的话,也一定能够轻易操作这台机器吧?
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涌上我的心头,让我的心猛然一跳,然后跳的越来越快。
我能不能这样做,双手依然操作场模仪,但是不运行指令,而是用我的造物能力来塑造这件模型?用我的思想直接把想象里的头骨构造投影到现实空气里,它相比其他办法造出来的模型有着不可比拟的精确度。
我尽力想把这个念头从我的脑袋里驱逐出去,因为这是很危险的,除非我用三号给我的或其他正当的通道连接造物网的话,我的使用记录就是非法的,会被追踪的,我将会暴露。明知道如此,可是这个念头还是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要这样做了,我就能做出全场最好的模型,我就能得到最高的评价,从而进入这个课题组,就能够和你接触……而且,我就能从一定程度上摆脱旧日的自己,我就能够更喜欢自己……但是还是不行!我已明白这么做必然会惹祸上身,我刚才所想的一切都是以本身的自由为前提的,如果没有了自由,一切都无从谈起!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只好继续这样灰暗的生活,我已经奋力地往上游了,如果不能在这一步一口气脱离水面,我还要在下方令人窒息的溶洞里生活,不知道多久……而且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输给她了。
我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忍受输给她。我久经锻炼的大脑反复运行着两套不相容的思考,车轱辘一般反复上述的推理过程,但是每一圈思考都会稍微突出这一点:我会输给李莉安。思考了无数遍之后,我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想法:我会输给她。
但是,我说什么都不能输给她,她是这样一个牢系着袖口的、怀着抑郁的、被玷污的、被我打败的女人,因为曾经有过对她的心理优势,我尤为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至此,前面所有的称得上辩证的思考都无用了,我下决心要作弊,用只有我才能用的方法,还觉得这本身就是命运对我的补偿,只有这样才是正当的。
我做出了愚蠢的、不智的、令我永远后悔的决定,但我当时只怕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份才能。
万幸,这次没有出现失去响应的情况,我顺利地完成了模型的制作,就在此前的五分钟内,这颗头骨被快速地切割、补充着,操作速度之快,以至于它都跳了起来,我双手快速敲击,装作跟上这个速度的假想。我感到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身上,包括李莉安,陶醉于他们一定在内心惊叹夸赞的想象,我完成了这件作品。将头骨捧起来的时候,它的触感都和真正的标本非常相似,因为我在里面还掺杂了些胶原纤维、硫酸软骨素、磷酸钙等这些真正的骨头才有的成分。我的作品绝对完美,细致到某些隐窝、管道深部壁面都不是平滑的,如同真正的自然骨质。
我充满成就感地望向你,企图获得些许鼓励和赞叹。
我的希望落下了,你的位置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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