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圈漆红的木拱门穿成条笔直的路。
她站在这条路的末端看路的那头，像站在巨蟒张开的血盆大口上看到的腥红食道。
夕阳从如同骨节一样的空隙中穿插而过，在地上留下规整的阴影。
其间的血色阳光，晃如蛇鳞。
她那样——面无表情地看了很长时间，直到身旁的侍从上前走了半步，才收回了目光，摆了摆手让侍从退下。
早些年的时候，诸如此类爱自作主张的仆从，恐怕已经被推出城门之外祭祀远空里潜伏的邪神。
然而不知道多少年后的现今，她只是挥了挥手。他们都说她变得宽厚仁慈了，事实只不过是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了兴趣。
具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之是最近这段时间，她越来越不想管这些琐碎。
而琐碎所涵盖的范畴，随时间的流逝，也愈发宽泛。
直到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起初胸膛还有怒火，复仇和杀戮，无所顾忌地践踏那些求饶者，能给她快乐，能让她觉得自由。
可那些早在记忆只算模糊的年岁里就已经熄灭了。
之后只是以纯粹的欲望做了很多事。
她住进这皇城之中，一夜之间她奴役这疆域里一众不知几十几百万人，搜天下奇珍藏于府内，纳世间俊美养于宫中，以酒池入浴，以人血为饮。
短短数月，其名之恶内震王城，外震寰宇。
原先是因为这些而感到点快乐的，只是像于烈火中添油，短暂地满足后是更加庞大而凶猛的空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满足。
到现在连那样一点点的高兴都不复存在，便连兴风作浪的力气也没有了。
但就算是此前，能为之咧嘴笑出来的作为，快乐或许是有一点，但深邃得像要穿透她灵魂和身体的空乏，却更强烈。
自她到了这皇宫，成了它的主人。每天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总要经过这里。
这不是她第一次驻足于腥红长廊，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恍惚间又失了神，更不是第一次在恍惚间思绪飘飞到如烟般得过往。
只是最近的一两年之内，这种失神变得愈加频繁，她自己意识到这点，才更觉不快。
这座城里惯常于嚼舌根的凡人们常说，宫里那位要么是天上降临的神邸，要么便是来自深渊的魔鬼化身，时间没能在她身上留有痕迹，是这人间最最看不透的存在。
她喜欢让这样得流言蜚语在大陆的每个角落翻飞，因为她也深刻地认同自己的强大。
只是从时过境迁的现在来看，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强大。
这身体的确是被时间遗忘了般没如何变化，但身体之中一直孤独的灵魂却真像是老了。
老得动弹不能，连一点鲜活的情绪都催生不来了。
“时候不早了，女皇。”
那侍从又走上来，这几十年来手底下的这些人也不再和以前一样噤若寒蝉地在她左右，大气都不敢出。
老一批的人退下去，换了年轻鲜活的，这世道也是如此，什么都在变。只有她自己，作为这北方疆域里至高的皇，竟似乎是一尘不变的。
夕阳最后泼洒成清冷的月色，她抬头看了看天上。原是想动身回房休息的，只是出于无意地望天，却与那天空里凝练的黑暗对望了一眼。
准确的说在抬头的那一眼，正好撞见黑暗的帷幕后面有模糊虚幻的存在也正好在向她的世界投下目光。
百余年的岁月里，她也很多次察觉过来自远天虚空的窥探，大多是高傲无礼又冷漠的轻觑，当然也有气息微弱如狼似虎的渴求。
而这一次，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却遇见了截然不同的凝望。
这道目光之所以是截然不同的，是因为那道深邃的目光所凝视的既不是这世间全部人类的总和，也不是她脚下这片大地本身。
那道目光凝望的目标，就是她。
她察觉到这一点，所以向天空张开了全部的气息。
她的灵魂虽然是迟暮的，不再有活力。
但她的高傲却一如往昔。
她是北地城邦的掌权者，整个人间不曾有二的女皇。她并不知晓深藏于黑暗被后的窥视者是谁，强大也好，险恶也罢，都不妨碍她以王者之姿睥睨。
她坦率地迎接那道向她而来的目光，只因为她的强大在广袤无垠的黑暗里也是毋庸置疑的。
除了那道目光注视的对象不再宽泛模糊，这道截然不同的目光之所以是截然不同的，还因为那道目光之中所蕴含的精神不再是隐晦丑恶的，取而代之是急切又欢欣、渴望又忐忑的复杂情感。
她只是那样看着那道目光，就能觉察到涌动的黑暗里像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就好像这个世界冷漠的天空也变得温柔了一般。
只对望一眼的光景，夜空中的繁星便开始闪烁。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这般的一道目光。
竟又似乎不像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这般的一道目光。
在超越生命、时空还有存在的层面上，有种熟悉感从记忆的深处浸润而出。
熟悉里还有些滚烫的、让心跳重新鲜活的东西，逐渐与此刻和过往的孤独融合。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与那道目光建立更深刻的联系，但才要做出尝试的时候，那头顶夜色种属于那道目光的气息又消失了。
只剩下横亘的银河和明朗的月色安静地向西方流淌。
她驻足了一会儿，不愿意承认那一刻的心情是怅然若失的。
明明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什么会有失去？那样非理性的情感，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快乐，便不允许存在。
她是这样想的。
但怅然若失还是在那儿，不增不减。
她皱了皱眉，往就寝的那间屋子迈开了步子。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要失去的，再抢回来就是了。
她的眉头随想法的转变又舒展开了。
她走进那间在黑夜里也依然富丽的房子，停在门口回望了一眼天空上皎洁残破的明月。
那一晚的夜色谈不上多美，却有着百余年来最生动的一轮残月和漆黑色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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