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他们很早就出发了。仍旧是骑了半日的马，刚刚过午，他们到了丛林中的一家猎人驿站，吃过饭后就把马寄存到了驿站里。燕长风说接下来的路马已经不方便了。
确实是不方便了。燕长风带着她走的地方就没有路，踩着深林里面不知多厚的腐殖质，到处都是朽烂的老树和藤蔓，长着一丛一丛的蘑菇，还好小灌木不是很多。
还好飞鸢有过丛林训练的经验，还勉强应付得来，只是要她跟上燕长风上窜下跳猴子一般的速度也还是太难为她了。
“夏天就是这里不好，太湿了。”燕长风看着只冒烟不起火的柴木，不住的叹气，“过了秋之后会好走很多。”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在石头上画了一个聚火图，用灵力点了个火。
就这么在丛林里昏天黑地的走了四天，也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
当天晚上，他们夜宿在了一片小水泊边上，难得看到了满天星月。
飞鸢坐在火边上用树枝把刚抓上来的鱼一条条的串起来架在火上烤，燕长风进林子里去了，说看看能不能抓些什么吃。
她慢悠悠地烤着鱼，望着天上渐渐变圆的月亮，感觉心里一片澄明。这样的日子适应过来倒是也没那么难的，至少比骑马那几天要舒服多了。
飞鸢从地上捡起一小节枝叶慢慢挥舞着，看着星星点点的光点萤火虫一样爬满鲜绿的枝叶，最后冒出了一缕青烟。她在学习如何使用灵力。
这是一个靠着灵力运作起来的世界，所有人都会使用灵力，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一样随心所所欲。可是飞鸢不行。她去老旧的图书馆里搬来了一大摞厚重的古书，看着书上画的晦涩难懂的阵图，她简直要被逼疯。甚至偶尔她还会装作一副视察的架势，去学堂外边偷听老爷子给四五岁的小孩子讲书启蒙。可惜有一次被燕长风看到了。
那个心思如发的混蛋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意思了，毫不客气的在学堂外笑得满地打滚。笑得飞鸢脸色忽红忽绿好不精彩，终于在人群围过来之前落荒而逃。
他凉凉的说着，二小姐这么难为自己干什么？您就算是什么都不会一废物，也多的是人愿意为您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堵刀子。
于是飞鸢再也没有去过了。飞鸢咬牙切齿，深深地明白了别人畏之如虎的心思。就算是真的脸皮厚成城墙，也受不起燕长风这种程度的轰炸。何况她还远没能修炼到那个程度。只好一个人默默地研习天书。可惜进度不如人意。直至现在她也不过将将能借助简单的阵图召唤最简单的元素。比如火。
飞鸢偶尔还是会练习一下，但是都躲着燕长风的面了。
当晚，两个人入睡之后，飞鸢半夜里在惊悸中惊醒了。
那股突然而来的奇怪的压力仿佛有一个冰凉的东西一下子压住了心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心脏砰砰砰的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燕长风，却发现燕长风就在她左近，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臂，半距在地上，像一头狼一样仰头望着天。脸上的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别动，有东西过去了。”他声音颤抖着，按着飞鸢胳膊的手也颤抖着，要不是他脸上的笑容，她还以为他在害怕。
可是不是。
燕长风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那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过的神色，他在兴奋。兴奋到颤抖。
不知道过了过久，那股压力才渐渐消失了，风一吹，飞鸢觉得一股寒意漫到了心底，皮肤之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
燕长风低低的呼出了一口气，他转过脸来已经恢复如常了，嘴角噙着浅淡的笑，“不好惹，只希望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他说，放开了飞鸢的手。“你睡吧，我守夜。”
飞鸢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可是她睡不着。眼皮之下的眼睛在跳个不停。
从他们出来那天开始，飞鸢就察觉到了燕长风有些微妙的不同，但是并没有真切的捕捉到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们弃马入林之后似乎更强烈了一些，燕长风偶尔会自己发个呆，全身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原来是这样。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到了燕长风，让他心底像一头嗅到了血的野兽一样发了狂，可是偏偏表面上还压的一副平静样子。就像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
飞鸢微微的颤抖起来。她突然有点后悔跟他出来了。
黑暗中，她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带着按捺不住的嗜血的狂喜。
隔天清晨，飞鸢好像感觉在空气清新的水汽味道中嗅到了一股铁锈的味道，她问他，可燕长风嬉笑着说着林子里哪天不是在生杀拼斗，流个血死个什么东西那还不是正常啊，笑她少见多怪，又催促她赶紧走。
于是飞鸢点头跟着走了，心中疑虑未消。因为飞鸢心不在焉，最后两天两个人也没说什么话，燕长风一个人沉默着的时间更长了。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十二傍晚赶到了半妖镇。
半妖镇古博在一片山坳下面，灯亮的早，飞鸢他们站在崖边，天边还是霞光万千，下面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了。红色的灯笼在山谷的雾气中弥散开，虚虚实实的笼罩着半妖镇，虚晃得好像彼岸灯火，隐隐传来的喧嚣声也十分不真实。
太阳下山之后天黑起来是很快的，天色不多时就暗了下来，正当两个人准备下去的时候，一片阴影突然向着飞鸢飞速笼罩过来。
“飞鸢~~~~！”带着尾音的欢叫向着她急速扑来，还没等她反应，就被扑离了地面。她背后，可是万丈悬崖！
不仅是飞鸢的心跳一瞬间终止了，就连燕长风也没能反应过来，伸手一捞就捞了个空，只抓住了两根黑色的鸟毛。
燕长风神色一变，又惊又怒，找死！
好在那只大鸟还没等着燕长风一刀劈过去就抱着飞鸢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放她下来了。
那居然是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年，带着一块黑色水晶额环，脸还带着些稚气，星眸薄唇都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他站在原地双翅一震，就落下了一地鸟毛。他搂着飞鸢的腰，像只小猫一样把脸埋在她颈窝蹭个不停。
“飞鸢我想死你了呜呜呜。”他一边蹭一边说，“那之后我找了你好久，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到底去哪里了了呀。”
飞鸢好久才喘过这口气来，她吓得腿都软了，要不是这家伙还抱着她，恐怕就得直接坐到地上去。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苦笑，“好啦阿宁，你先放开我。”
被叫做阿宁的少年呜呜呜了半天，不情不愿的拉开了些许距离，可是双手还是环着她的腰。
飞鸢一抬头就看到了燕长风抱着肩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场久别重逢的大戏，捏紧的拳头渐渐地放松开了。
“呃，长风，这是...”她想着，该怎么跟燕长风解释这家伙的存在呢？总不能让她说九天之上有一座城，她从天上下来的时候，遇上了这个长着翅膀的少年。
怎么听都像鬼扯。
“你好，我叫弈贝宁。”小孩自己开口介绍了。他矮了燕长风几乎一头，甚至比飞鸢还要矮一些，伸出手的样子好像个讨糖的孩子。
“翼人？”燕长风一点没有伸手的样子，表情也十分不友好，反而带着些许玩味望着他肩后。一点翅膀的痕迹都看不出了。
“翼人？”弈贝宁眨着一双大眼睛。
燕长风皱起了眉头。
“哦，你说这个啊。”“唰。”一双几近两米的巨大黑翼突然在他身后展开，几片羽毛落下，好像传说中的鸦仙人。他笑嘻嘻的转了个圈，毫不设防，“这是我的天赋。”
于是两个人都惊呆了，大眼瞪小眼。
天赋是所有有灵力的人因为其灵力脉络和灵魂构造天生拥有的压箱底的能力，每个人都讳莫如深。飞鸢曾经随口问过燕长风的天赋，那时候燕长风说了，“喂，小姐，天赋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觉得我会随随便便的说嘛？”
“哦。”于是飞鸢就没再问，也没有说为啥燕遥的天赋是三生，这几乎是个人所共知的情报。
“三生，除了这个名字，就算是燕家，对它也完全不了解。我们除了知道这个天赋会让你转生，几乎一无所知。”可是燕长风读心似的回答了她。
“我的天赋是借物。”那时候，燕长风突然说道，突然从虚无的空间里抽出了他那双红色的弯刀，一抛一抛的玩着，像是在给她解释。
“怎么又肯说了？”
“那二小姐你会弄死我吗？你会吗会吗？”他腆着脸，笑的奸诈。
所以飞鸢算是知道了燕长风的天赋，但是是真是假就不一定了。毕竟，据说燕长风的天赋，就连燕翎都不知道。
但是眼前这家伙就这么毫不在意地说出来了！天哪，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单蠢的生物！他们两个心中都有这么一句话在咆哮。
“怎么啦？”弈贝宁天真的眨着眼。
“额，没什么没什么。”飞鸢按着额头苦笑着说，觉得自己大概有义务提点一下这个单蠢的娃，于是她说，“阿宁啊，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说你的天赋。”
“飞鸢不是别人啊。”他睁大了眼睛，“飞鸢是我的朋友。”他说得一本正经。
于是飞鸢控都控制不住的脸红了。其实比起燕长风那种绵里藏刀的，她更应付不来弈贝宁这种天真小白兔类型，这大概也是当初她迅速溜掉的原因。她不太擅长触碰别人太过**的真心。
“好好好，那个，就是说...”
“而且我也没有别人可说的。”他低声补充了一句。
于是把飞鸢后面的话全都噎回去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苦闷这么委屈呢？
正当两个人一个泫然欲泣，一个好像吃了半只苍蝇相顾无言的时候，旁边传来了一阵爆笑。
燕长风指了指飞鸢，又指了指弈贝宁，笑得说不出话来。他真是从没见过像弈贝宁这么好笑的人，也从没见过飞鸢这么好笑的时候。
简直被吃的死死的啊，这女人。
“你笑什么啊？”弈贝宁于是乎又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
“没没没。”他笑完了，直起腰，一本正经地揽住了弈贝宁的肩膀，“我说，我对你的天赋很感兴趣，要不要比试一下？”
“比试？”弈贝宁茫然。
“恩。”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背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只剩下半妖镇里灯火辉煌。“比谁先下去？”
“好哇！我不会输的！”小孩子立刻雀跃起来。
“那就说定了。”于是燕长风送开了弈贝宁，意有所指的抬起下巴望了飞鸢一眼，“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下去。”
“好！”
飞鸢不解其意，于是没说话。
“一。”他后退了一步。
“二。”他又后退了一步。
“三。”他站在了崖边。
“出发喽！”弈贝宁一声欢呼，几乎是贴着崖壁俯冲下去。
飞鸢以为燕长风要说什么的。可是这家伙只是微微一笑，“二小姐，先走一步。”一个后跃，消失在了崖后的黑暗中。
飞鸢整个人都傻了。
飞鸢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叹了口气，决定也找路下去。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黑影从丛林**来，朝她走过来。
瞬间，飞鸢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偏偏这个时候燕长风不在...
“别紧张，是我。”那个黑影说话了。
月光渐渐照亮了他的脸。
是一张有些熟稔的面孔。飞鸢皱起了眉。可她没想起来是谁。
直到他走近了，看到他灰白的头发和望着她有些悲伤怀念的目光，她才蓦然发觉这个人是谁。竟然是出发之前见过的那位燕遥的故人。
“是你。”飞鸢渐渐放松下来，可是依然没有放下戒备。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个人会出现在她的身后？！
“恩。”息烽点了点头，还是一脸忧郁的样子，他轻轻蹙起眉头。“我听说你跟他两个人出来了。”
飞鸢点了点头，脸色有些不快。这未免也管的太宽了。谁告诉他的？就算是燕家，大概也没几个人知道她跟着燕长风来了半妖镇。
“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息烽叹了口气，补充，“是燕翎告诉我的。”
飞鸢有点怀疑的又点了点头。
“是真的。”他急忙解释，“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在燕家跟燕翎一起长大的，关系还不错。”
他居然在燕家呆过？飞鸢心里疑问多如牛毛，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跟着我们？”最后，她质问。
“不是。”息烽立刻否认了。
听他这么说，飞鸢心里稍安。
“是有一件委托到半妖镇，委托人要求我亲自来。”他补充。“几天前我就到了，这几天在林子里调查，恰好看到了你们。”
于是飞鸢又点了点头。飞鸢想着别人的事情她不好随便问，息烽也没想主动说。相对无言。
片刻之后，飞鸢想着是不是该告别了，息烽又开口了。
“我出来之前跟燕翎吵了一架。”他说。
飞鸢不解其意。她突然发现今天她不懂的东西真多，每个人说话都藏头露尾的一副高深样子，烦。
“关于燕长风，燕翎也是知道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听，但是我还是想你知道。”
燕翎知道？燕翎知道什么？飞鸢看着他，等他下文。
“我不明白燕翎为什么要把他放在你身边，他明明是知道的。”息烽有些痛苦的眉眼皱成一团，“燕长风是个非常危险的人，他完全是不可控的。”
飞鸢心里一动，这个人好像知道些什么。于是她心里冒出了不妨找他问问的念头，毕竟她对燕长风的状态也有些耿耿于怀。“你也知道？”
“你愿意听？”息烽有些惊喜的抬起头。
飞鸢看着他点点头，突然又摇了摇头。她突然意识到以燕长风神出鬼没的身手，没准就在左近偷听。要是他听到了息烽说了什么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情...她忽然想起了前天夜里燕长风眼睛里骇人的神态。
息烽被她弄懵了，只好看着她不说话。
“他们在等我，捡简要的说。”可是飞鸢还是克服不了好奇心，于是决定折中。这样就算他听到了也不至于灭口吧？
“...”息烽仔细地考量了一下究竟该说哪件，最后决定了捡最严重的说。“燕长风六岁那年几乎毁掉了整个燕家。”
飞鸢瞪大了眼睛。六岁？整个？
“之后他失踪了八年。”他停顿了一下，“燕翎把他找回来的时候他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飞鸢突然有点同情他。她以前也处理过拐卖儿童的案子，那些孩子的惨状历历在目，之后有些什么心理阴影也没什么不寻常吧？
“有传言说他一直在做地下的买卖。”
地下的买卖，就是杀手了。他们也称自己是猎人，但是一直为明面上的猎人所不齿。他们觉得这些人玷污了猎人的荣誉。
“传言？”
“你没见过他另一副样子！”息烽有些急了，“他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燕遥？”飞鸢突然打断了他。其实她是真的有点好奇。燕翎说是燕家保存有她以前的灵力波长，祭司在祭坛上观测到了她的灵力反应出现在了凯拉城。但是猎人协会不一样啊，猎人协会不会有她的灵力存储，况且息烽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敏感的感知性。
息烽被她突然转换话题弄懵了，半晌才愣愣的答道，“感觉。”
飞鸢笑了，语带双关，“人心隔面，兴许你看错了也说不准呢。”
她转身走了。
息烽愣了片刻，大声说道，“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到族长府上找我，这些天我都住在那里！”
飞鸢抬了抬手，示意她听到了，慢悠悠地就离开了。
可实际上，她走的潇洒，但根本不认识路啊！她在山崖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下了山。
红色的宫灯照亮了整条街道，空气中飘着丝丝缕缕事物的香气，喧嚣扑面而来。好像一瞬间坠入了尘世。
飞鸢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情竟然奇异的渐渐好转。她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宽阔的神道从镇口一直通到了山顶的神殿，一览无余。此刻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
很快，她就看到了镇口的巨石碑上坐着一个人影，背映着漆黑的群山和一轮明月，似乎是被尘世割离的部分。她心里最后一点介怀也被此刻的感受冲散了，她突然很想把他拖进了眼前的灯红酒绿之中。
-悬在半空中的孩子显然很快就发现了她，欢快地在空中打了个转，落下了地，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
等她靠近了才听到，他兴奋的喊着，“你输了你输了，说话可要算话。”
“什么输了？”她笑问。
弈贝宁落地搂住了飞鸢的腰，抢先道，“我们打赌，他说一定会有人跟你一起来。”
飞鸢愣了一下。
燕长风从界碑上跳下来，只是说，“你可真是让我们好等。”
“我可没你们那本事直接跳的，只好一步一步走喽。”飞鸢也笑，“走？”
“走走走！”于是弈贝宁欢叫着率先冲向了对他诱惑极大的花花世界。
飞鸢两个人跟在后面。
“你今天的选择可不像你。”他慢悠悠地说着，“燕遥一向杀伐果断，不留隐患。”
“是吗？”飞鸢笑了笑，“我倒不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两害相权取其轻？”
于是他们相视一笑，各自在对方的笑容里面明白了什么。
飞鸢确定了，燕长风今天是故意留了个空档给息烽；燕长风也明白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命比纸薄——虽然也没多牢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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