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斯还记得很多东西，比如他的名字，他之前正在做实验，他做实验的时候25岁，实验室里只有他和他父亲，他父亲是克里斯蒂安，甚至比他原来的记忆还多出了各种领域的知识，他现在甚至掌握了数种他本来不会的语言。
但他只剩下了一天的记忆，在跟他父亲踏入实验室之前的事，他几乎一件事都不记得。
“这是哪儿？”
“医疗室。你被发现在一个废弃的实验室，当时你的维生系统电力即将耗尽，我们恰好在那边执行任务，发现了你，或者说装着你的那个柜子。”
“我睡了多久？”
“根据你那个柜子推算，至少能确定你被塞进去了10年，但你之前睡了多久可不好说。”
尼尔斯看了看手上那条巧克力色的诡异长棒，又喝了一口水，然后直视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被他看的有点发毛。
“嗯，怎么了？”
“所有的东西都是合成的。水，我现在手上的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食物，还有这袋药。”尼尔斯指了指他手上的点滴，“都是合成的。上面除了识别码什么都没有。”
“因为现在的东西就是这样，种不了粮食，你想要你们时代的面包牛奶是肯定不可能了。”
玛格丽特对于这套精心编制的说辞很满意。最终上级的指示是让尼尔斯慢慢接受这个巨变的世界，这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这样，玛格丽特都不知道该如果告诉他这些年世界发生的巨变，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
尼尔斯把手上的东西一扔：“那就太没意思了，美食应该是人生的一大享受，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不信你尝尝。”
——我尝个鬼，会穿帮的。
玛格丽特决定主动出击。
“问了我这么多问题，你现在还没告诉我除了你的名字之外的事情呢，不想说说看么？”
“好啊。”尼尔斯眨眨眼，“我保证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尼尔斯清醒后12小时。
CR也来到了实验室，他和玛格丽特一起看完了尼尔斯的记忆。
“怎么样？”CR问。此时的CR不再是那副壮汉样子，他换了一个机体，现在他的样子看起来瘦弱不堪。
“和他说的一样。”玛格丽特自暴自弃一般把身子猛的往沙发上一摔，“除了实验那天的记忆，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敢相信他能用那种原始的学习方法掌握整整七中语言和海量的知识。”
“老实说，我也不太相信。”CR坐在了玛格丽特的身边。“不过虽然DNA资料遗失，他仅剩的记忆仍然能够证明克里斯蒂安是他的父亲。”
“哪又怎样？”
“喂，那可是克里斯蒂安啊，最伟大的生理学家。”CR给玛格丽特发去一些资料，“他是整个升华计划的最早规划者，虽然他说是他儿子最早提出的概念，但是整个计划的主体还是他完成的。当时这个计划还不被人接受，毕竟这个计划要将全人类的记忆和意识上传到网络，然后毁灭所有人类的肉体。这在当时不论是技术层面还是道德方面都是极不实际的。被逼无奈的克里斯蒂安下了一步险棋，用他的亲生儿子做实验，应该就是那个尼尔斯。后来据记载实验是失败了，尼尔斯因此失去意识，克里斯蒂安也因此入狱，而且在狱中仍担任科学顾问。后来这个事情热度下降，再加上有人压着，然后紧跟着又是小行星B2525644的预警，整个世界乱了套，以至于最后尼尔斯在哪儿一直是个迷。现在来看，我们离这个迷底很近了。”
“但是这个谜底自己忘了谜底是什么。”玛格丽特扬了扬下巴，“他现在除了自己是个儿子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他的记忆让我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CR指着被玛格丽特称为“乱七八糟”的那些记忆，“化工技术、理数公式、生物图谱还有数种语言，这些记忆不像是人类后天自然拥有的记忆，像是被强制塞进去的知识。我的检索结果是，这些知识很像升华计划中一个流产的方案。”
“什么方案？”
“新生计划，一个让上传到网络的意识体，或者说新人类，也能拥有‘孩子’的计划。大概就是情侣可以申请创造一个意识体，没有记忆，但是拥有常识性的知识。这个计划被很快否决了，因为被指责是浪费存储空间还有别的一些理由，但是这个带有知识的意识体却变为一个概念保留下来，被称为模式化AI。而尼尔斯所拥有的这些记忆，除了一段一天的记忆和一些个性化设定之外，都和以Æ为模板的科研AI一模一样。”
玛格丽特露出了一瞬间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很快就变为更深的疑惑。
“可是他儿子昏迷不醒之后，他为什么反而要把尼尔斯的记忆改的乱七八糟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CR对她笑笑。“我得出的答案就是——不知道。”
于是玛格丽特卸掉了CR的一条胳膊。
“总之，”换了新机体的CR总结到，“先让他融入这个世界吧，至于以前的迷，都是过去的东西了。”
“好吧，我去和他谈谈。”
玛格丽特走了几步，微微一顿，然后转过身，对CR说：“说来也奇怪，尽管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记忆，但我觉得他人不坏。”
尼尔斯通过神经链接到了世界树的资料库，玛格丽特给了他0.1k倍的倍速权限，但是他的身体相对于这个负荷太过脆弱，所以他一直保持1.5倍的慢速浏览。
但即便是慢速，尼尔斯还是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的够呛。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人类究竟是怎么接受升华计划这种完全抛弃肉体的超前计划的？人类是怎么做到存储这么大量的意识体数据的？
但现在尼尔斯恍然大悟。能让人新生的，只有毁灭。
B2525644，一颗直径17公里的小行星，或者说曾经是一颗。早在几十年前这颗小行星就被指出有击中地球的风险，但这一直只停留在理论数据层面。直到升华计划三年前人工智能Æ对它产生了兴趣，并在一系列极其精密以至于完全不可能出错的计算和实验之后，确定它会命中地球。由Æ全权指挥的拯救行动很快开始，“引路人”号出发，执行这个伟大的任务。它将会追上B2525644，在它绕过一圈直奔地球之前将其推离轨道。本来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引路人”也经过了精密的设计和严格的检查，应该不会出现故障。可等到“引路人”终于追上了那颗小行星之后，却发现本该是一颗巨石的地方，只有上百颗小一点的巨石。这些巨石里，除了一些比较小，在穿越大气层的时候就会烧尽的小石块之外，单独能引发毁灭性打击的小行星就有239颗，其中最大的直径3.2公里。
人类算中了许多，“引路人”确实是质量优秀，可惜它失去了目标，在到达指定区域20小时后因被小行星碎片击中而爆炸，在四十年之后他会和他的目标一起返回地球。
全权领导拯救计划的Æ，亲手给人类判了死刑。
人类本想用“引路人”这个外援将军，却被一颗小行星截胡了，它们相互撞击，互相毁灭，然后一起奔向地球。
人类拟定了许多计划，比如巨型太空城和地下城的避难计划，但这些计划要么不能规避灾害，要么闭难规模不够。地球资源已经不足以人类用来挥霍出足以让十几亿养尊处优的人居住的地方了。
于是，克里斯蒂安出狱，酝酿十年的升华计划推出：人类将抛弃肉体，让意识永远永生。
技术难关很快突破，先是储存意识体所需的空间一度压缩再压缩，最后以“世界树”为蓝本所扩建的人类意识储存系统问世。它就像是一个俄罗斯套娃，又像是一个可以密铺的分形结构。不论你是把它放大了看，缩小了看，从整体看，亦或是从局部看，几乎都是同一个形状——像是一艘船。
这套系统被命名为“特修斯之船”，出于保险起见，它计划被建造成小型太空城，所耗资源在允许范围内。其名寓意正是那个有名的特修斯之船悖论：特修斯的船更换了所有的零件，它还是不是原来的船？人类更换了存在的形式，还是不是原来的人类？之前的老者世界树倒是没这么多烦恼，它变成了储存人类知识文献的地方，选址在南极洲，计算结果中受波及最小的地方。世界树负责储存人类所有的智慧结晶，这倒是和它在北欧神话中的重要地位——智慧与知识之泉的源头相符合。
可惜无知的人类并不领情，他们怨恨，他们烦躁，他们暴乱，害死了一些无辜的人，害死了一些该死的人，最后被镇压，被抛弃，最后唯一的收获就是给那些值得生活在世上的人腾出了一些空间。
而现在，计划正稳步实施，每一个环节都天衣无缝——除了人。
精神世界的建设实在是太美好了，几乎没有人想从那种唯我独尊的世界中出来，包括哪些曾经意志坚定的人。
你想当皇帝唯我独尊？可以！你想成为少女偶像出道？可以！你想成为近战法师暴力牧师？可以！你可以改变外貌，改变性别，改变你的一切，你可以实现你的一切幻想，只要动动脑子就好，你之前能做到的仍能做到，你之前做不到的现在也能做到。
几乎没有人能从消极的温柔乡中走出来，毕竟他们才刚刚失去自己的肉体。
还好，只是“几乎”。
玛格丽特、CR、N、杨、杜兰，已经许许多多的无名英雄，他们还没有被击倒。
尼尔斯退出了精神网络。
尼尔斯看到了玛格丽特。
尼尔斯对她说，“谢谢。”
——升华计划正式启动当晚，第一实验室。
克里斯蒂安最后检查了一遍设备，然后关闭了所有AI，对着一台监控，记录了他的一段话。
“有些人奉我为人类的救世主，有些人把我看做向AI投降逃避一切最后还要毁灭人类的罪人，但我觉得我就是个研究者，以及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把全人类送入那个安全的太空岛中，但是我们依旧解决不了人心这个问题。我们现在都是缸中的脑了，其实，一直都是。”
这是他自杀前说的最后一段话。他开启了仪器，从自己的身体抽出自己的意识，然后把它销毁，一点痕迹不留，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尼尔斯又躺在了那个实验台改造的病床上了，玛格丽特坐在他身边，CR守在门外。
“怎么样，马上就要脱离自己用了几十年的肉体，现在是什么心情？”
“紧张，依依不舍，还感觉有点想上厕所。”
“嗯……等一会儿你就再也不用上厕所了。”玛格丽特依旧挂着她那标志性的微笑。
“……所以，”玛格丽特跳下了床，“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
“晚了！”玛格丽特飞快的跑到门口。
“虽然不能再体验一次排尿的**很遗憾，但是我现在最想说的不是这个。”尼尔斯躺在床上说。
“那是什么？”玛格丽特仍然挂着微笑。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好人，但是我们那时候，好人可不算夸人的话。所以我觉得我不是个好人。”尼尔斯在病床上耸耸肩，“好了，开始吧。”
玛格丽特仍然微笑着，尽管对他的发言有些惊讶。她静静的检查着仪器的数据，暗自寻思这句话。
她当然知道“好人”是什么意思。那尼尔斯这么跟她说不想当好人，岂不是……？
玛格丽特不再多想，玛格丽特笑容更甚。
一小会儿，只一小会，玛格丽特的笑容僵住了。
“他，是怎么知道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的？”
……你知道吗，玛格丽特，我不是个好人。
尼尔斯的声音响起，不是从病床上那句肉体传来的，而是电子讯号。
玛格丽特不敢相信，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那句话，而仪器数据表明，现在尼尔斯的意识仍然没有数据化，而正常这个环境应该已经结束了。
……但是啊，玛格丽特，当好人，是不能毁灭人类的。
玛格丽特的处理器从未运转的如此快速。她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个性化设定的意识体……实验失败的尼尔斯……
……你知道吗？我父亲真的很伟大，这个计划是我提出的，但是没有他我不可能完成这一切。
整个“特修斯之船”是分型结构，它整体的样子和每一个意识体的个体高度相似……
……但是他最后不愿意做这个刽子手，尽管他制作了最精良的刀斧。
整个升华计划的概念由尼尔斯提出，克里斯蒂安主导完成，超前整个世界不知多少年。
……所以最后，只能由我来当这个坏人。
“意识数据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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