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过几排疏疏的树林,在平原那端,静静地躺着西柳村。沿村的堤上有一排杨柳,叶子都脱落了,在冬天的劲风里,枝条乱舞着。柳树下边一溜粉墙,映在没有融化的残雪中,更显出一层病态的灰白,加重了严寒肃杀的感觉。独立在村口上亭子似的高楼,披着陈旧黧黑的衣裳,像个老人在傍晚时分,寂寞的悲悯地望着远方。
时间的确已经傍晚了,将要沉入暮霭里去的村子,却没有升起多少晚烟。
一小队一小队的乌鸦,飞过来,在村顶上打了一个圈,投入山坡上的枣树林里。那些在林子里找到宿处的小鸟们,遭受了新来者的震撼,便瑟缩的颤声叫着了。
然而惊扰了它们的,还是那从山上走下来的一个拖着沉重脚步的巨大人影。他每将那只元青布的老棉鞋踏上草丛,凝在草上的薄冰,便在脚底下碎裂,沙沙地低声嘶着。有着美丽羽毛的野鸡,惊惶地向树丛中跳去了。
陈新汉像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徒,用力支持着欲倒下来的身子,无光的眼,呆呆地望着空际,一瞬也不敢瞬,深恐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似的,越临近山脚,他的脚步也就更加迟钝了。
原来村子并非完全静止,恰像一个病人刚刚苏醒过来,发出一些困乏的**。天色已经很晚了,那传来一声声的敲打,是什么呢?好像是锄头触着冻结的地层。而且那些女人的声音,分不清是号叫还是哭泣,正如深夜在荒山上徘徊的饿狼,一群群的悲哀地嚎着。紧缩的恐怖之感,压到身上来。
陈新汉清晰地听到了这些声音,不禁浑身打战,站在那里呆住了。
重振起勇气,还为一种烦躁的希望所牵引,他又朝山下的村子走去,村子已笼在青色的雾中,依稀还能辨出一些屋脊来。
昏暝中有两个人影走出村子,他们无声的一前一后,在抬着一个什么东西。当陈新汉认出那横在当中抬着的也是一个人体,他似乎被谁打了一下,脚步越踌躇,心又燃起一股焦急。
他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守候着他们,留心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赌气似的铲着旁边的浮土,用力的、迅速的往坑中抛去,渐渐填平了它;又打紧那些土,土又更堆高起来,直到像一个馒头;又拍了最后几下,两个人很熟悉的踅转身朝来的路上回去,互相不需要一句话,只仿佛在走的当儿,不知是谁露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告诉我!那个,那个埋在土坑里的是,是哪个?”陈新汉一把抓住他们,听得出那声音的喘息,像一匹生病的母牛。
“是张老爹。我们在他孙子屋里找出来的,大约被摔了一下。”其中一个回答了。
另一个继续说:“孙媳妇赤条条地躺在他身边,血把她凝在地上好紧。你看,那不就是她,她已经安安稳稳睡在那儿了。就是那右边的一个。”
松开手,陈新汉跟在他们后边。有一句话梗在喉管里,他不敢说出来,但那年轻的一个却打破了这暂时的沉默。
“这几天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大叔?快回去吧。你兄弟早回来了。”
“是二官吧?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已不听别人的回答了。他脚上来了新的力量,步子已经跨大,头抬着,眼里显出一幕一幕的场景,那些场景虽说简单,却大大感动了自己。
这时他们已走进村子,黑暗里看不清有什么大的变动,忧惧变成了希冀,陈新汉兴奋地迈过那掘坟人,向着家跑去了。
五天前他离开了家。刚刚天明的时候,他听到村子外边忽然响起一排枪声,他一跳就翻起身,这时他老婆也站在地上了,他的十五岁的大女儿金姑骇青了脸闯到房里来,大家都明白是什么事,他说:“跑吧!到姥姥家去,往后山走!”
“爹爹呀!要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呀!”
“我的羊皮坎肩呢?”
“别顾东西吧,鬼子要来了呢……”
一手拖着小脚的老婆,一手拖住年轻漂亮的女儿。实际她这时只仓皇地跑着,她的脸被煤灰和尘土涂得很难看。他们在人堆中很快就抢上山坡了。可是老婆又哭起来,他们的二女儿和儿子,不知逃出来没有,而且陈新汉还有一个五十七岁的娘。于是他摆脱了她们,让她们跟着人群跑,自己又倒回村子来。别人都拉他:“不要转去,逃命呀!”可是他一点也不懂得惧怕,因为他只想救出他娘来。他不断地在涌上来的人堆中搜寻,而且叫喊。
二官媳妇抱着周岁的娃儿,踉踉跄跄也奔上来了。
“娘呢?看见娘没有?”
“以前看见的,娘比我先走,她牵着银姑和同官的。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姥姥家去,快走呀!”
他不能跟着她跑,还是跑了回去。村子里乱到一塌糊涂,枪弹在头上乱飞,一片喊救声,村子外边烧起来,浓的白色的烟一团团向村子里滚来。家里的确没有人,只一些鸡在院子中钻着叫来叫去。他几乎就在子弹的呼啸中、人的喊叫中又逃了出来。他清清楚楚听到马蹄的声音,他无暇去看。他的后边,就像天在崩,地在塌,压得有些人呼吸都来不及似的,只听到一些短促的锐叫,和打噎似的声音。
一路上他谁也没有找到,看见几个同村的人,他们交换着一些询问,互相都不能给予满意的回答。
有两个坐在山头的老媪,喊天喊娘地哭叫,走上去一看,又不是他的娘。也有跑不动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同官。现在连老婆和女儿也找不到了。他以为能碰见二官媳妇也好,连她的踪影也看不见。他歇下来等了一会儿,陆续来了不少逃难的人,在这里面仍然没有一个他的亲属。
“来了一团人呢!”
“庄稼人被砍了呀!……”
“这一下,咱们西柳村就这末毁了么……”
“我老早就说要来的呀!……”
“可不是,老少男女全都遭了殃……”
“这……这劫数……”
杂在大家一群里,互相感染了许多惊惶,他离开他们又自个儿走。他到了四十里地外的张家湾。这湾里只住有二三十户人家,从有历史以来,就僻静得很,平常没有什么过往人,同外边很少联系,差不多过着原始人的生活,他老婆的父母住在这里的。
那天夜晚,等着了他的老婆和金姑,以后就没人来了。第二天他出去找了一天,只听见一些关于村子里的坏消息。第三天他带了两个口信给他的兄弟们。第四天回信来了,报告他们不久就会回城去的,别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第五天他再出去时,下午好消息来了,游击队克复了西柳村,已经有人开始回去了。他便也走回去看看究竟。但他怕,他不敢想那些亲属的结局,他却又忍不住要回去。他怀着鬼胎似的,不安的回去了。
现在他已经较为快乐了,他还没有看见什么不祥的事,这或许是不会有了。而那两个掘墓人也忘记告诉他:就在这天上午,他们曾经掩埋了一个名叫同官的孩子,他的惟一的儿子。
二
“让我跟你们去拿吧。”金姑扎紧了腰带,昂头冲着她的二叔,陈佐汉也不顾他妈投过来的憎恨的眼光。
作为第二个儿子的陈佐汉,有着他父亲的性格,果敢、严厉。当他将两条浓眉一蹙,紧闭着嘴唇的时候,兄弟们便交换一个眼色,静默着,母亲便瑟缩无声地走到厨房,或是间壁,悄悄听着。但他并不常常发怒,对孩子们更是娇惯着,使得女人们常常不高兴。
“你不要去,留在家里吧,外边又飞雪了。”他拍了拍金姑的薄棉衣。
“不,我去,我不蹲在家里。”摇晃着身体,鼓着嘴,骨碌两颗眼珠,望了望她妈和婶母,闪着希求的光停在叔父的脸上。
叔父在笑,那意思是“这孩子……”
“你敢去,兵荒马乱的,这样大姑娘,不要脸的东西。……”她娘的脾气变得乖僻难于亲近,骂起她来了。
“陪着你娘吧。”望也不望女儿一眼,陈新汉在头里出去了。
“金姑,你烧火吧,多热些水,想着,也许三叔会找得到奶奶和妹妹的。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
金姑不答应,扯着头上的包头布,走到外边去了。
“到哪里去?”她娘厉声问。
“我去拿煤,也不许么?”金姑也大声回答她。
叔父又笑了,但随即做了一个不屑的面孔,环顾一下屋内,板着脸也走出去了。
盘脚坐在炕头的陈新汉老婆,烦躁的搜索着,她想找一个可以发泄怒气的东西,一个新的怀想忽然在头脑中生长了。她坚定了她的揣想,她的心为新的愤怒啃咬着,她有一种要咬人的欲望,但她压抑住自己,缓声问:
“二婶子,你不是说你那天逃出来时,还看见过奶奶带着同官和银姑么?”
偎着娃儿蜷在炕另一头的二婶,近来很怕同她说话,只得和气地答应:
“是的,我看见过的,我要出门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碰着金姑她爹的呢?”
“半路上。”
“哼!”
谈话停顿了一下,她又问:
“你过去到过他们七大大家里么?”
“没有,我跟着一群人乱跑,不知怎么就跑到他那地方了,要不是七大大在外边东看西看的,唉!”二婶回忆起那时的狼狈情形,要不是遇着七大大,她将如何得了呢!
“唔!那倒太巧了啊!我说二婶,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金姑她爹送你们上那儿去,也是应该的,你们何必串着骗咱呢!”
“大嫂!你别这样说吧,现在家弄到这个样,省点事,安静点吧!”
“家弄到这样子,又没有坏到你头上,你们母子不是有人送你们到没事的地方去了吗?就可怜我,啊,我的同官,我的儿,你死得好苦呀!……”于是她捶着炕,放任着眼泪,填满了胸中的怒气,一方面向外边奔流,一方面又不知从哪里加来了,她咬着牙接下去又骂:
“这一屋全是鬼,没良心的,没廉耻的……”她不断找出一些话去侮辱二婶,她希望激起她的怒气。
二婶觉得太委屈了,嘤嘤的在被子里哭,受了惊骇的娃儿,也哇哇的哭了。
“娘,怎么啦!”提着一袋煤走回来的金姑,被弄得糊里糊涂。
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更伤心起来,她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她的小女儿比金姑更可爱,她是多么的活泼、温驯,她从来就不反抗她。她连同官的尸体也没有看见过,只到他小坟上去过两次,她能想象那样子么,他是被……是不是像一个被宰的小羊,一些绿的、白的、红的东西从被割开的肚子里暴出来。她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肚子上难受,好像自己的肠子脱离开腹壁那末难忍的疼楚。
“娘!你别哭!二婶!你,你这是干么啦?”可是她自己却止不住也哼哼唧唧哭起来了。
雪引着黑暗,黑暗压着雪块,厚重的无底的叆叆的云层慢慢降下来,风猛力地打着窗纸,从缝隙中卷进来,房子由昏暝转入黑暗。人的感情也由烦躁愤懑,而转入深沉的悲哀。哭声已经减低,只余一些伤痛的**。二婶把由疲倦而睡去了的娃儿,轻轻移开,自己摸摸索索爬了起来,她意识着她们将要误事了。
金姑只要有人在房子里活动,她便也推开忧闷。火在灶孔里毕毕剥剥的烧着,炕上增了一股热气。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气,模糊了围绕着灶边的人影。她们又说着,交换着一些梦想,期待着那可怜的白发奶奶和那天真的小姑娘。
三
北风卷着无声的雪片,在无边的原野上,在远近的高岗上,肆虐地横扫过去,一点不给人以怜惜。刺骨的寒冷与吞噬人的黑暗主宰了夜的宇宙。那些被蹂躏过的土地,缺少墙垣,缺少篷盖,人们都蜷伏着。狗更夹紧了尾巴,躬在乱砖堆里,即使看见什么影子,也只无力地合下眼皮。陈新汉一家人在新的希望下,度过大半个夜晚了。只有金姑还站在地下,不时向灶里加火,向锅里加水。她时时问着:“二叔,你说奶奶还会来么?”
“不会回来了!这样冷的夜晚,纵是找到了,三叔也不会让她回来的。孩子,你睡去吧。”陈佐汉靠在炕头,抽了半夜的烟了。
“你不睡,我也不睡。你看我娘睡得多好。”
“唔,她熬煎得成这个样子了。”
但金姑对于他的同情,并不重视,她只将村上新发生的一些事,噜噜苏苏问着。她又同二叔谈到奶奶,他们都希望奶奶这时不会来。因为天气太冷了。
可是有时从狂啸的风中似乎听到一些哭叫,一些哀号,金姑便呆住了,惊恐地望着叔父,用手势止住叔父的动作,意思就是说:“你听!”叔父也屏住气,注意的用耳朵在看不见的远处探索。连假寐在炕上的父亲也坐起来了。可是,什么又都没有。他们在微弱的油灯下,等到天上现了鱼肚白,才肯定把希望推后一天。不久,屋子内就同外边一样静寂了。
黯淡的白天来了,无底的黑暗的空间,慢慢转成半透明的灰白,雪片从天的深处,更密更快的团团的翻飞着下来。没有鸟儿叫,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叫,雪掩盖了破乱,掩盖了褴褛,凝结在地上的牲口粪不见了,凝结在院子里的禽兽的毛骨不见了。凝结在土地上的人的血也被遮住了。只剩下白墙上的黑字,“铲除共产主义,拥护东亚共荣!”压着那被洗刷得模糊了的“驱逐日本帝国主义出中国!”那黑字也被雪水淋洗得狼藉了,像满挂着鼻涕眼泪的苦脸。
这时原野上只有一个生物在蠕动,但不久又倒下了。雪盖在上面,如果它不再爬起来,本能的移动,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渐渐这生物移近了村子,认得出是个人形的东西。然而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它便又倒在路旁了。直到要起来驱逐一只围绕着它的狗。它无力地摆动着它的手,挣着佝偻的腰,倾斜的,惊恐的,往一个熟悉的家跑去。狗已经不认识这个人形的东西了,无力地却又恋恋不舍地紧随着它。一个单纯的思想把它引到陈新汉的院子里来了,然而它却瓦解了似的瘫在地上,看见了两只黄的,含着欲望的眼睛在它上面,它没有力量推开它,也没有力量让过一边去,只**了一声,便垂下那褶皱的枯了的眼皮。这时从那墙的缺口出现了另一条狗,“唔……唔……”哼了两声,这条狗便跳过去,示威似地吠了起来。那躺在地上的生物便又**了。
“爹!外边有声音!”骇醒了的金姑叫起来了。
“狗打架。”
“这声音怪讨厌的,我去赶它走。”
金姑溜下炕,拾了一块煤,她出现在门口时,两只狗都敌意地向她吠。她将煤掷去,狗让过一边,又吠起来了。
“连只狗也不肯饶的……”她娘在被子里叽咕着。
“院子里有东西呢,二叔呀!”
金姑走到这东西旁边,狗更露出了愤愤之声。金姑一边驱赶走拢来的狗,一边拿脚去踢那东西,它微微张开眼哼了一声。于是,金姑被骇昏了的叫声,这声音不是人的声音,像劈竹子一般。
一阵骚乱之后,这失去知觉的东西已经换了干燥的棉衣,躺在热炕上了。拖着蓬乱的几缕头发,投过来空洞呆呆的眼珠,二婶用米汤灌她,金姑投在妈妈脚边哭泣,娃儿再也不认识每天都要抱他的,用瘪嘴吻他的奶奶了,他远远躲在炕的一角,不敢出声。陈新汉已经去找一个熟识的医生去了。他老婆又在无节制地淌着泪,他想起无踪迹的女儿,她要她呢!
“娘!你还认识我们么?”隔一会儿,陈佐汉总要重复着这句问话。
老太婆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连一个表情也没有。
他守着她,望着那更老去的脸,像一块烂木头,嵌着鱼一样的眼睛。他的仇恨燃烧起来,焦灼了他的心,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向着那木然的脸投去:“娘!你尽管安心地去吧!你的儿子会替你报仇!要替你,替这个村子,替山西,替中国报仇,拼上我这条命!我要用日本鬼子的血,洗干净我们的土地,我要日本鬼子的血……”
像咒语似的,慢慢老太婆在炕上动了,嘴一缩一缩的,过了许久,她恐怖地叫了一声:“日本鬼子!”她恢复了知觉,环望她的儿媳、孙子,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像一个被宰后的鸭子,痉挛地扑着翅膀转侧着,缩着颈项,孩子般地哭了。
“奶奶!奶奶!奶奶!”屋子里虽说仍罩满了悲戚,同时却萌芽出一点点温暖和希望。
四
由于一种求生的力,老太婆的健康恢复的很快,几天之后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家里的女人们陪着她,她接下去说:“那姑娘叫,喊,两个腿像打鼓似的,雪白的肚子直动……”
“奶奶,你别讲了,我怕!”金姑把脸藏在手里。
“三个鬼子就同时上去了。”她很高兴吓住了她的孙女似的。“那姑娘叫不出声音来,脸变成了紫色,嗯……嗯……像只母牛般哼着。生儿子也没有那么难受。她拿眼睛望我,我就喊她:‘咬断你的舌根,用力咬。’我以为她死了好些。”
“奶奶呀!奶奶呀!”媳妇们的脸也青了。
她却接下去:“她真的死了。她不是自己咬死的。她的下身睡在一滩血上,那血不比生一个孩子少。胸脯上也有血,流到腰上,流到肩膀上,他们咬掉了她的小奶头。那奶头不比你的大呀!”她像一个巫婆似的用两个魔眼镇住在她孙女的脸上。“小脸蛋也被咬破了,像一个被虫蚀了的苹果。还斜着两个眼珠子望着我呢!”
老太婆变了,她不爱她的家人么?为什么她老是骇她们,她们一叹息,一哭,她就生气地叫:“你们哭吧,你们只有这些不值钱的尿,你们等着吧,日本鬼子还要来的呀!……”如果她看见她们脸红了,愤怒舐着她们,她就满意她所煽起的火焰。
开始,当她看见她的儿子时,她便停住了。她怕儿子们探索的眼光,而且她觉得羞耻,痛苦使她不能说下去。
她描绘了她孙女儿的死,那十三岁的姑娘,也充了“慰劳品”,骇得半死被压在“皇军”身下,不断地叫着娘和奶奶,她只“慰劳”了两个便被扔在墙角了。可她还活了一天,在她灰色的脸上,还看得见有眼泪。当她离开那里到“敬老会”去时,她已经被拖走了,那时她还没有咽完最后一口气。她说多半是喂了狗。
同官的死,她也亲眼看见的,她详细地述说,不怕媳妇受不住那痛苦。她说同官是个好孩子,他不顺从,在刺手下还拼命地挣,跳着要逃走,鬼子刺了他,他一声也没有哭,他死得很勇敢。
她看得太多了,她一生看见过的罪恶也没有这十天来的多。邻舍跑来问长问短,她忠实地告诉他们,那些他们所关心的父母老婆儿女是怎样牺牲在屠刀下,又是怎样活着,受那没完的罪。
这不爱饶舌的老太婆,在她说话中感到一丝安慰,在这里她得着同情,同感,觉得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因此她忘了畏葸。在起首的时候,还有些唠唠叨叨,跟着便流泪了,她审查那些人的脸色,懂得什么辞句更能激动人心。
她把自己的耻辱也告诉别人,她在敬老会里什么事都干过,她替他们洗衣服,缝小日本旗,她挨过鞭子,每逢一说到这里,她总得勒上她的衣袖,解开她领际的衣襟,那里有一条条鞭痕,而且她还给人“睡”了。
她出去了,满村子巡视,指点着那些遭劫的地方,一群群人跟在她后边,她厉声的问着:“你们会忘记么?”
于是,每天她都出去,要是街上人少,她就闯到别人家里去,指手画脚地讲,听的人总是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感染了她的感情,也跟着说起来了。
儿子、媳妇们便讨论这事了。
“我们家出了疯子呀!你看她饭也不想吃,头发也不梳,现在简直就不蹲在家里了!”大媳妇总要抢先说。
“奶奶真变了,你看她说起同官银姑来,一点眼泪也没有,我真不懂,她现在安的什么心。”二婶用眼睛扫了一下她丈夫。丈夫只蹙紧眉毛,沉入在深思里。
陈新汉回忆起前一天当老婆子在人丛中宣讲时,他走过去听。老婆子正讲她自己的事,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疯狂起来,作为儿子的血,在浑身激流着,他不知道是应该喊几句好呢,还是跑去抱着他娘好,或者还是跑开。他被噤住了在那里发抖,而这时,做娘的却看见了儿子,她停止了述说,呆呆望着他,听的人也回过头来,却没有人笑他。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伤心,走过去,伸出他的手,他说:“我一定要为你报仇!”老太婆满脸喜悦,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忽然又缩回去,像一只打败了的鸡,缩着自己,呜咽地钻入人丛,跑了。这时,谁也不出声,垂着头,被什么压着似的移动沉重的脚走开了,他一人留在空空的街上,心里空空洞洞,又像有什么东西塞着。
“我看,这一家全要疯的。”他媳妇又嗔恨地吵起来:“你为什么不开腔呢?有了事,你总是那末死样活气的。”
“我说,要我说什么呢,我明白她心里痛苦。”
“谁的心里好受呢?”
陈新汉不愿再开口了,免得又同老婆抬杠,他把眼睛去看兄弟。
兄弟是同意他的。他问她们,是不是应该拿一根绳捆着那个老太婆不准她出去?是不是她在外边妨害了别人?他以为只能要金姑跟着她,照顾她,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五
她第三个儿子回来了,这是她最小的,和最爱的儿子。陈立汉哭了,他摸着他母亲的白发,断断续续地说:
“娘,我对不起你。若是那天我在家,你是不会落在日本鬼子手里的。娘,上了队伍,就由不得自己啊!”
“嗯,不上队伍怎样成?”她看看她儿子,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短衣,腰间插了一杆驳壳枪,她露出满意的颜色,“现在是枪杆子的世界,三官,告诉我,你杀了多少日本兵?”
她不需要在儿子跟前诉苦,那有什么用处呢。她倒是喜欢听那些打日本的故事,觉得可以有些安慰。
“你不怕听这些事么,好,我告诉你。”
立刻一道光辉显现在陈立汉的脸上,他变了一下站着的姿势,开始说起来了。他们曾经攻进西柳村,一次杀了二十几个鬼子;后来又攻东柳村、杏村,三羊村是攻进去了又退出来,现在又住在里边了。他们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他们获得了很多战利品,枪、子弹和一些吃的东西。他说他们中的一个顶有名的英雄,张大全,一个人背着一挺轻机关枪,枪上盖件棉衣,跑到城里去了一趟,因为人多,没有下手;出城后,遇着十几个该死的日本兵,他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他又讲到有一次曾经捉到一个日本兵,几个老百姓抬着他走,那日本兵真胖,不知怎么半路上给他跑掉了,七八个人在后边追也没追上。
老太婆把这些故事装入肚,便急不可待地去找人倾诉,而且更放肆起来。大儿子在农民会,队上又把二儿子调走,三官三天只有两夜在家睡觉,她一点也不怕三官,一个夜晚,她看见有两辆大车停在院子里,便问她的儿子道:
“这车是我们的么?”
“是我们的,是我们运输队的。”
“管什么运猪运狗的,只要是我们的,我就该做得主吧,我要到王家村去,明天。”
全家人都翻起眼来看她。
“什么,没有空,要运粮食,我不管,我要去,要去看我兄弟媳妇。”她武断地结束这谈话。
终于,第二天,金姑随着她搭运粮的车顺道到王家村去了。
在王家村找着了她兄弟媳妇,她宣说那些残酷的事实,她又看见了眼泪,看见了一些听了她的话后心中所起的战抖。可是,她跟着就来抚摸那些受了伤的灵魂,她又把那些兴奋人、鼓励人的故事,就是刚从儿子处听来的那些,渲染出来,于是人们又笑了。她便在这时劝大家都上队伍去,只要别人一迟疑,她就吼起来了:“你这孱头,你怕死!好!你等着日本鬼子来宰你吧,我看见宰这样烂棉花一样的人呢。”
的确有许多人听了她的话,上队伍去了;有时她领了一些人回家来,把这些人交给她儿子:“带去!这些人都要跟你一样,他们要枪呵!”
她从王家村回来以后,变得更不安于家,也不安于西柳村,她又带着金姑到另外一个村子去。没有顺便的车,她便走去。她常常向金姑喊:“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金姑老早就是站在奶奶一边的,她爱她,每天温习她所给予的感情。每当奶奶沉默着与她奔波着的时候,她便注视着她,用完全了解她的眼光。奶奶也总将她揽入怀里,紧紧抱着她,长长地舒吐着气。金姑便感到温暖,又感到伤心的那种幸福的心情。
实际上金姑也是她的赞助者,她与人私下谈话时,也用了她奶奶的一些语言,她腼腆的学着那些话。
对于儿子的爱,也全变了。以前,许久以前,她将他们当一个温驯的小猫,后来,她望他们快些长大,希望他们分担她的苦痛,那些从社会上家庭中被压抑下来的东西。儿子们长大了,一个个都像熊一样的茁实,鹰一样的矫健,他们一点也不理她,她只能伤心地悄悄爱着他们,惟恐失去了他们。后来,儿子们更大了,她有了负累,性情变得粗暴,他们实在太不体谅母亲了,她有时恨他们,但她更需要他们的爱,她变得更脆弱,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声、影都能使她的心变得软融融的,她更怕他们了。可是现在她没有那末怕他们了,她不专心于儿子们对她的颜色,那已成为次要的事;但,她不爱他们了么?鄙视他们么?一点也不,她更尊崇他们,当儿子们同她谈着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她就越爱他们,她非常满意自己对于他们一生养育的辛劳。
媳妇们也渐渐减少了对她的侧目,苦痛的回忆,未来的希企,使她们一天天接近和融洽。当只剩她们几个在一道时,她们总是拿这些做惟一的谈话材料。过去一些家庭间常有的小冲突,现在没有了,并且在差不多的思想中建立了新的感情。一家人,倒有了从未有过的亲热和体贴。这是老太婆、也是大家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六
儿子们带了一个不平常的消息回来:有人要来找她谈话了。这一定是老太婆的行为引起的。青年的金姑担心地握着奶奶的手,奶奶安慰她。
“孙女儿!不要怕。你想还有人比鬼子更凶的给我罪受么?世界上最难受的事也尝过了,就是下地狱也不怕了,还怕什么?”
大媳妇还气愤地说:“关别人什么事?难道谈话也不许么!又没有说中国人不好,日本人好,真是,关他们屁事。”
但是为什么要来找她,儿子也说不清,只说会里边有人找到他,问是否他的母亲,又问地址,便留下那么一个消息,他也摸不清,不过他说是不会成问题的。
消息总有一点使人不安,她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来拜访。但这一夜并没有妨碍她的睡眠,她不大在乎这些。
第二天果真来了两个妇女,一个穿件同她一式的短衣,另一个穿一身军装,头发都剪了,都很年轻。老太婆不客气的把她们请到屋子里。她们先谈了。
“唉!妈妈!您不认识我,我可老早就认识您了,我听到您两次演讲呢。”
“演讲”这名词她不懂,她不高兴的“唔”了一声。
“我听您讲话,真忍不住要哭。妈妈,听说您到过日本鬼子那里,您说的都是您亲眼看见的罗?”
老太婆的颜色变和气了,她想:“呵!原来是打听消息的。”
滔滔不绝地,老太婆述说起来了。
她们耐心的听着,等到有了空隙才插上去:“唉,妈妈,怎么我们跟您一个心思呢,我们也恨死了鬼子,只想多邀些人去当兵,好替同胞报仇,只是我们没你会说话。妈妈,你加入我们的会吧。我们这会就是讲这些道理给别人听,还做一些打日本鬼子的事……”
老太婆不等听完便喊她的孙女儿:“金姑,她们是来邀我们入会的,你说好不好呢?”但她并不听回答,转头向客人说道:“我不懂那些,你们要我,我就入,我也不怕你们骗我,我三个儿子有两个上了游击队,一个入了农会,我再入一个会也没有什么,横竖我吃不了亏。不过,我入了,我的孙女儿也得入。”
立即,她们对她表示欢迎,并且也欢迎那两个媳妇加入。
这个妇女会自从有了老太婆,组织马上扩大了,她天天四处邀人,别人看见她也在里边,一邀便答应了。于是她们开始做很多工作。
更为高兴的老太婆,在精神与体力上都似乎年轻了一些。
一天,她们要开一个大会,庆祝游击队三个月来的胜利,同时又是三八妇女节。要邀集好几个村的群众来开。
这天,老太婆领着西柳村几十个妇女去开会。有些抱着孩子,有些牵着孩子,她们已经不是老谈孩子,她们欢喜谈自己所负担的工作。一大帮子人一道走,也不觉得困乏。
会场里已经到了不少人,她的儿子们也全来了。还有很多认识的,她们老远就招呼她。一种新的感觉稍稍使她有一阵不安,似乎是羞惭,实际还是得意。一会儿,精神也就安定了。
人慢慢在增多,老太婆看见他们像潮水一样涌来,心又为喜悦所扰,呵,原来她们有这末多的人啊!
开会了,有人在上边演讲。老太婆注意的听,没有一句废话,谁能够听了这些话不被感动,忍得住不管国家事情吗?
后来他们要她上台,她听到这样的邀请,说不出的羞愧和为难,但马上勇气来了。她颤巍巍地在一阵掌声中走上**台。站在高处朝底下望,只看见密密杂杂的一些人头,挤到了远处的墙根,那些脸全仰望她。她感觉有些昏眩,她想,我该说什么呢?她又从自己开始了:
“我是一个被日本皇军糟踏了的老婆子,你们看……”她勒起袖子,听到台下传来一阵怜惜的声音,“你们就怕了么,这算得了什么……”她残酷地描写她受辱的情形,一点不顾惜自己的颜面,不顾惜自己的痛苦,也不顾人家心伤,她巡回望着那些人的脸,全是一些苦脸呀!于是她叫着:“你们别怜惜我吧,你们怜惜你们自己,保护你们自己。你们今天以为只有我可怜,可是,要是你们自己今天不起来堵住鬼子,唉!天呀!我不要看你们同我一样受苦呀!……我到底老了,受受苦也不怎么样,死了,也就算了。可是,我看你们,你们都年轻呀!你们应该过日子呀!你们一点人道也没有享受过,难道你们是为了受罪,为了给鬼子欺侮才投生的么?……”
千百个声音痛苦地响应她:“我们要活,我们不是为了给鬼子欺侮才活着的呀!”
她负载了那千百个声音的痛楚,感到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她只有一个思想,她愿意为了这些人的生命幸福而牺牲自己。她大叫起来了:
“我爱你们,像爱我的儿子一样,我愿意为你们去死;但鬼子并不是只要我一个,他还要你们,要很多很多的地方。就是有一万个我,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你们要活,就得想法活呀!……我的儿子,以前连出门我也舍不得,现在可都上了游击队呀!在游击队里说不定有一天会被打死的,但不上就死得更快呀!只要你们活着,把鬼子赶跑,大家享福,我就死个把儿子也上算。他虽死了,我会记得他的,你们也会记得他的,他是为了大家呀!……”
她的话像一个开了闸的泉源,脑子也不懂得停顿。她的激昂慢慢地衰弱下来,她站不稳,嗓子嘶哑了,叫不出声音来。可是台下不断地鼓掌,他们要听她说话。
人头的海随着声音的波涛摆动着,像大海上的巨浪,最后,老太婆用尽力气叫出了六个字:
“我们要干到底!”
于是更大的声音,像暴风雨中潮水打在岸上似的回答她。
她倒在来扶她的人肩上,凝视着台下热烈的骚动。她亲切的感觉了什么是伟大,她慢慢地将目光从人头上往上移,在广漠的空间,无底的蓝天上,她看见了崩溃,看见了光明,虽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这光明,确是在她的信念中坚强地竖立起来了。
一九三九年春天,于延安马列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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