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行。
萧声陌作为萧家的首脑人物,地位仅次于萧家大郎,他不能杀人饵一脉。
就算萧声陌言说“此乃道争”,非杀不可,退一步来讲,人饵一脉不能由萧声陌所杀。
在萧家落魄后,萧声陌几乎一度与本家决裂,似是示敌以弱,宽氏族斩尽杀绝之心——
而实际上,一直跟在萧声陌身边的许凡尘知道,这件事有七成并非虚妄。
“天行判官”萧声陌与“心罗公子”萧拾忆理念不合,这件事是真的。
萧家家主身死后,萧家大郎萧拾忆临危受命,不得不扛起来家族的分量,心思变得深重,心血变得冷彻,抛去少年心性,他变得越来越像他的仇人——丞相,苏怀,这位仅在一人之下,位极人臣者——也越来越适应这个污浊的世道,和光同尘。
仇恨很重,伤痛很重,生死很重,世故很重。
如果折下腰来,背负这些的时候,就能轻松很多。
心气已失,最近萧家大郎的武功都退步了许多。
可萧家三郎与他大哥不同,萧声陌的腰不太好,弯不下来。
许凡尘亲眼所见,萧大郎叫萧声陌为家族去暗杀某个谁,而弟弟的回应则是一记耳光,以及一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的剑不是为了屠戮而练的。”
“若是此人不死,日后家族南渡,一旦被其人所阻,追杀者不绝,你怎样向父亲交代?!”
“我会护住大家。”
“你护不住!不杀别人,就等于让萧家的人去死!”
“人力有穷时,人能做的,只是尽力罢了。”
“你哪里能算尽力,只要你杀了他,之后就……”
“若是大哥吩咐,萧声陌为护萧家不吝一死。然不义事,不可为,我之所以是萧声陌,之所以是人,皆在于此。”
所有野兽都知道趋吉避凶,但人有些想要坚持的事物理念,所以不同兽类,他们宁愿绕开捷径,走一条荆棘血路,为难自己也为难他人。
可若是有所觉悟,已然决意踏破鬼门,谁又有资格,为此对他们多加置喙呢。
至少,许凡尘对此并无怨言,她要守的是萧家不倒,而萧家的理念,萧家的为人,都与她无关。就算此番因萧声陌缠上麻烦——也是个让人感到钦佩,甘愿投身其中的麻烦。
毕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萧声陌这般,逆大势而忠我执,给别人添麻烦的家伙呢。
所以她才会站在这里,站在那邪道妖人当面,身旁是紧紧抱着骊龙缠柄剑的孩子。
“对面,可否报个跟脚?”那妖人首先问道,话语不像是应付讨命鬼,倒是像个宽仁的隐逸富家翁,一团和气。
“许凡尘,为报孟氏学派当主,萧郎中令萧负图之救恩,护佑萧家,前来杀人。”许凡尘不觉自己有什么需要隐瞒,也就如实说了。
“并非为灵珠而来?”
“并非为灵珠而来。”
“那护佑萧家,又与杀我有何关系?”
“萧家三郎闻说这孩童及其母被你掳走,他却不是可以装聋作哑,‘非礼不闻’之人,必杀你。此举将引‘百家与仙道共存’的争端,祸及萧家,这可不行,所以,我来代三郎杀人,于是怨仇在我,萧家自然无恙。”
“这孩童——啊,我记起来了,那个剑客将他带走,可我并不是掳人,而是向氏族购买家仆……”
这时,小孩变声期之前尖锐的嗓音打断那妖人的话:“若不是你要买命,那些氏族又怎么会驱使税官加税!逼得我们家不得不卖屋,卖田,卖命……”
“闭嘴。”“聒噪。”
那人间百姓的疾苦,在场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都不想听。
许凡尘甚至在小孩的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巴掌,让对话重新回到她与邪道妖人之间。
“即便人是你买的——”
“即便是买的?”
“但你吃人,于是辩说无用,萧三郎一样要斩。”
“如此这般,对面许凡尘,你可有十分自信斩我?恐怕五分都未必,那又为何先至?若是你死,天行判官萧声陌仍然会来杀我。所以说,你是来寻死,只留个身后名,还是——”
“因为我知三郎为人,大郎萧拾忆已做安排,他要风云聚势,才能藏木于林,人饵一脉不可由萧声陌所杀,而若是八方游侠四境豪杰,勠力共击邪道妖人,却并无不可。”
“于是,天行判官并非自人饵一脉夺宝,而是从群雄共逐中拔得头筹,反倒是落个美名。”
“正是如此,三郎因此暂且按捺杀心,他也有意维护萧家。”
“那你……”
“不知哪来的剑客坏了大郎的安排,将这孩童送至萧府,虽是个可怜人,但萧家尚且没有余力将怜悯施舍旁人。可若是孩童求救,三郎未必会继续忍耐不义,到时单剑杀来,不论生死输赢,大好俱成大溃。”
许凡尘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孩,眼神被灼灼如火般燎燃的决意填满,容不下同理心与垂怜的色彩。
“所以我独自带他来,若是能斩邪道妖人,恩怨得以了结,大郎谋划即成,萧家得以周全;若是斩不得,我便与他同死,恩怨同样得以了结,问心也无有亏欠。”
“……合理。”
做的是绕远路的选择。
做的是给人添麻烦的事情
即使如此,即便如此,也要坚持自己的理念。
最坦荡,最直白的,莫过于将仅有一次的生命质押,作为未来可能的代价。
逻辑仅此而已。
所以才会让人感到奇怪,奇怪到即使下一句话后就将开始厮杀,也想要问出口:
“你姓许?”
“对,许凡尘姓许,显而易见。”
“你姓许,不姓萧,为什么要为了萧家做到这种程度,不惜一死也愿护持。另一方面,即使是个无关紧要的孩童也愿意正直对待,你这样的人,应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做某些更伟大的事情,主导时代与王朝变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在我对面,和一个吃人的三流恶党对峙?”
“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不愿意说吗?”
“倒也不是,只是很难形容,也许你无法理解——我的出身,庆阳许家曾经也辉煌过,我曾经与当今的陛下同殿读书,靠的自然不是才学。后来庆阳许家倒了,如同大秦曾经崛起又坠落的无数权贵一样,当时已经是大良造的我一样入了死牢,我曾经以为有意义的当年御前武比大试第一,大秦最年轻的大良造,这些过往都没有意义,就像是飘飞的柳絮,不,应该更轻,就像是一张纸上记叙性的文字,可以一笔带过,看客不觉痛痒。”
“然后,萧郎中令萧负图,他救了你,而你则在萧家最危急的时刻前来报恩,原来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无法理解——并不是感念这份恩义,他只是公允地在御前提出我这边将留身有用,我们此前不曾相识,也许他不说我也不会死。但我脱狱之后,反观人生,内视己心,似乎有意义去做的事情,也只有凭这微茫的恩义护持萧家了。”
看表情,那妖人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惊愕、厌恶、同情的表情混杂在一起,难以言说,也许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心意。
可许凡尘还是倾向于他是懂了。
两人都是心觉此生虚妄,庸常凡世的一切都寡淡空洞,不管追求的是证道成仙,还是追求在人心当中些许贵重美好的感情,一者是从修道者体系系统的理解世界与自我,一者是本能,而本质上,都是在追求意义,证明自我。
以此来确定自己不是会无意义消失的梦幻泡影,否定自己只不过上层叙事者笔下,可有可无的配角。
对相似者的同类相斥,却又被无由的吸引注意,想要见证对方的成败,如同感叹自己的是非。
所以他才会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一口气扭转之前尝试理解的和气态度,用大笑掩盖失态,同时恶言相向道:“我懂了,原来是个疯的,话说不通,理讲不明,对付失智的疯子,还是来相杀吧。”
许凡尘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并且,无由的心怀一口恶气:“你这愚拙的癫子又哪里能自命清高,若是有得选,这堂皇世道,又何必走恶徒的修罗道。”
不过那邪道妖人还是有一句说得好。能够理解的话语已然说尽,剩下的,也只剩下相杀了。
“对面,可愿报个姓名?”
“许凡尘。对面,可愿报个姓名?”
“何闻道。”
邪道妖人最后点了点头,指挥五尊不净神将准备杀敌。
“上前吧,试着斩下我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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