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次拒绝了安德烈·雨鸟，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撑伞服务后，我选择一个人走在最前方。
午后的阳光异常毒辣，气温不算热，但明亮的光线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通常我都会避开这样的天气出门，吸血鬼讨厌阳光，阳光会灼烧我们的皮肤，会在上面留下邪恶的痕迹，然后让我们在晚上洗澡的时候痛不欲生。
但是今天，我却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撑着黑伞，我正为了一个即将揭晓的答案奔走。
米莉阿姨回来了吗？
在现在这个蒸汽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为了能容纳马力更足，速度更快，噪声更大的新型工业产物，所有的街道都在拓宽。与此同时，一些较为精致的建筑被吊起来往后挪了挪位置，其他大多数建筑则被夷为了平地。
按照计划，那家位于伦节特的面包坊将在冬天第一场雪前被拆除，这意味着我对米莉阿姨的最后一点追忆都将消失殆尽。
与她初遇是在一个风情万种的春天，面包坊桃花酥芳香馥郁，苹果派熠熠生辉，我穿着雅格狮丹风衣，行走在大理石铺成的大街，表面上看起来衣冠楚楚，内心却在盘算着如何狗抢食吃。
离家出走的我穷困潦倒到了极点，伦敦没有任何医疗机构愿意给吸血鬼一份堂堂正正的工作。
人类世界的冷漠无情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以前总幻想来上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距乘上离开北境庄园的火车才短短半个月，生存下来已经成为了我的最高指标。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橱窗的面包呢？你很饿吗？”
我麻木地点了点头。
“小鬼，你的家呢？”
“我没有家。”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米莉阿姨就像从天而将的神明，她接济了我，用她那无与伦比的糕点拯救了我，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姐妹，甚至是母女......
如果那晚我不曾过痛饮她的鲜血。
“到了哦。”雨鸟停下脚步，伸手拉住还在往前移动的伞沿。
我从思绪中抬起头，爬满绿萝的墙壁与数月前一般无二，青铜铸就的大门典雅依旧，鼻腔中似乎还回味着那些令人沉醉的松子香气。
被吸血鬼吸过血的普通人，其身上会留下血仆的印记，这是一种神弃的耻辱。在人类世界擅自留下血仆印记的吸血鬼，通常会被送上火刑架，在圣火中惨叫着化为灰烬。
那一晚电闪雷鸣，我因此被米莉阿姨收留在家中。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过血液，我出现了严重的戒断反应。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环抱着她纤细的脖子，两根尖牙深深地扎入，雪白墙壁上飞溅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米莉阿姨的丈夫咆哮着冲了进来，手中的擀面杖和窗外的雷霆一起重重落下，剧裂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在地上打滚。头皮传来撕裂的感觉，狂怒的男人用经常和面的大手，提起了我的头发。
“小杂.种！你个这该死的小杂.种！”
“对...对不起，对不...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放开她！米什尔·布列！”米莉阿姨支撑着坐起了身子，血液的大量流失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她声音依然那么中气十足，“放开她，她是我的客人！”
“你这个疯婆娘！收收你那该死的同情心吧，这个吸血鬼刚刚差点杀了你！我现在就要去报案，让异种审判局的人去收拾她！”
“她不会的！”米莉阿姨急促地喘着气，声音弱下来少许，“别报案，布列，相信我，她不会的，露娃娃是个好孩子，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你宁可相信一个吸血鬼，也不肯相信我？”
“我愿以上帝发誓。”
“给我把她赶出去！”男人松开了我的头发，看向瘫软在地上的我，又狠狠地补了一脚，“我才不想跟吸血鬼住在同一屋檐下。”
好痛，全身上下都好痛，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嘴里的鲜血滋味刺激着我不断分泌唾液，这样自己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对....对不起，米莉..阿姨，我..忍不住...”泪水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迷离起来，我宁愿现在自己化为一捧落叶，腐烂在泥土里。
身体被人温柔地抱住，整个人都被好闻的松子味包围了。
“米莉...阿姨。”
“露露！你终于来了!这几天我一直找人打听你的消息呢！”
“...米莉阿姨？”
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雨鸟那张极为欠扁的笑脸。
我还站在面包坊的门口，一个栗发的中年女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我拥入怀中，熟悉的治愈感涌上心头。
“怎么，才几个月就不认识我啦？”米莉阿姨揉了揉我的头，然后用小指肚轻轻摩擦着我的脸蛋，“露露，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小脸真嫩，还滑滑的。”
“我，我才不可爱...”
“害羞的样子更可爱了捏。”
“你讨厌。”
“米莉女士。”雨鸟在一旁开口道：“这么称呼您没错吧，我们此次前来是想确认您是否还有重返工作的能力，很抱歉知道您得了肾炎这种——啊疼。”
我气愤地收起踩他脚趾的小脚：“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米莉看看面露无奈之色的雨鸟又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我，脸上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哎呀呀，这位是——”
“初次见面，哦，应该不是初次了，米莉女士，我叫安德烈·雨鸟，是一名苏格兰场的警员。”
“什么警员，分明就是个变.态大叔。”我在米莉阿姨怀里闷闷地补充道。
雨鸟耸了耸肩：“可不能乱说。”
米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原来还是位警官大人吗，雨鸟先生，里面请吧，站在街上说话像什么样子。”
推开门，小麦的香气让我精神一振，午后的面包坊里没有多少客人，整间店里萦绕着慵懒的氛围，让人忍不住化作一只猫咪，蜷缩进某个温暖的怀抱中。
太好了，米莉阿姨真的回来了，我软软地趴在她的怀抱里，有点不想起身。
“行啦，”米莉阿姨笑着把我拉出来，“多大人了，还说要成为全伦敦最厉害的医生呢，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呜——”我眯着眼睛，嘴里发出一声悲鸣。
米莉看向坐在柜台前的雨鸟，他个子高的可怕，肌肉的线条充满了力量感，柜台对他来说就像一堆随时可以推倒的积木。
与他鲜明对比的无疑是某只已经快要被柜台完全挡住的丢人吸血鬼。
“要喝点什么？”
“有咖啡吗？”
“当然。”
两分钟后，米莉阿姨端着两个杯子走了出来，她先是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雨鸟，然后又把一杯牛奶放在我面前。
雨鸟端起来抿了一口，褐色的液体有股巧克力的丝滑，味道很醇厚，只可惜太甜了些，这明显是为了照顾某些小姑娘而设计的。
“米莉女士，”他斟酌了一下词汇，不知为何，他现在说话总要思索再三，完全没了以前那种畅所欲言的快.感。
“听说您曾因为疾病的困扰离开了伦敦一段时间，前些天又回来了，看您现在的气色，是不是因为病已经痊愈了呢？”
听到这样发言，我连忙从牛奶杯里抬起头，连脸上的奶渍也顾不得擦。
这也正是我所关心的，先前被米莉阿姨归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冷静下来一思索，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曾见过很多病人在内脏大出血的痛苦中挣扎着离世，但米莉阿姨除了眼眶有些凹陷，其它仿佛与正常人无异。
“是的，”米莉阿姨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已经完全痊愈了。”
“恭喜。”雨鸟鼓掌祝贺。
“这不可能！啊不，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语无伦次了，爆炸性的事实让我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肾炎晚期，痊愈了什么的，这不现实！”
“怎么，我们的小医生还有别的看法吗？”米莉阿姨捂着嘴笑道：“看起来 你的医术还没练到位哦。”
“痊愈与否，还是我说了算！”
从内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听诊器，我在米莉阿姨身上探索起来，决意要挑出什么毛病来......心率脉搏正常，肠蠕正常，甚至连高血压的老毛病都没有了。
在一番探索无果后，我建议道：“无论如何，先验个大便吧。”
“咚——”米莉阿姨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你瞧你说得是什么话，女孩子能不能文明点，忘了我以前怎么教你的了？”
“疼！”我捂起脑袋就往椅子上一缩，力气这么大，看来米莉阿姨的身体真的很好呀。
雨鸟看着一大一小的互动，脸上露出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米莉女士可以讲讲自己如何痊愈的吗？我看这位不合格的医生真的很好奇呢。”
我瞪了他一眼，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但我就是要瞪他！
“我不懂什么专业的。”米莉阿姨拿起我的牛奶杯啜饮一口：“在我看来，痊愈的过程就是神迹，是神明救了我。”
“神明？”我和雨鸟异口同声道。
“除了神明我没法形容她。”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脸上露出一抹虔诚，“那天我准备乘坐晚上的火车离开伦敦，回老家安度我的晚年。但离开之前，我去了趟圣嘉橪大教堂，你知道的，我每个礼拜都会去那儿做祷告。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头，在圣女神像下，我跪着一件又一件阐述我的罪行，希望能得到神的宽恕。”
米莉咽下一口唾沫：“接着我感觉自己的头很晕，脑袋嗡嗡的，仿佛有一架管风琴在我的脑子里演奏，脚下的地砖也像是在塌陷，而我正沿着缺口不断滑落深渊。”
“然后呢？”我有些焦急地问道。
“然后，她就出现了。她伸手拉住了我，圣光在上，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跟圣女像长得这么像的人，应该这么说，最精致的圣女像也是对她拙劣模仿，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可以救我。”
“所以呢？”我有些急了，“是她治好你的病吗？她是怎么做到的？”
“保密。”米莉阿姨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所有的神圣都需要保密，神秘感是必要的，没了神秘感的神圣，会失去神性。”
“啊这...”我喃喃着张了张嘴，这种事情对一个不是信徒的我来说，简直奇怪到了极点，但无论如何米莉阿姨都不肯再透露半点。
同样不是信徒的还有雨鸟，他只把米莉的说辞当成一个哄骗孩子的故事来听，他知道米莉一定在隐瞒些什么，但他对这件事情本身的答案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
“回到老家休养了几个月，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好，睡得香了，做什么事情都越来越有劲了，所以在三天前，我又乘火车回来了。”
“可喜可贺。”雨鸟再一次鼓掌祝贺。
“什么嘛....”我有些丧气地把脸贴在桌子上，“米莉阿姨又敷衍我。”
“孩子，贸然讨论这种事，本身就是对神的不敬，对于神的恩泽我们应该感恩于心，而不是夸夸其谈。”米莉温柔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发丝，“难道说，露露不希望我能回来？”
“我当然希望啦，只是——”我顿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再这么追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过多的追问只会加深隔阂。米莉阿姨的温柔让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我只是一只将尖牙扎进她静脉的卑鄙吸血鬼，没有资格去要求更多。
她能克服病魔重新回到我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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