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长谈时，掬一碗热茶，可桥洞荒芜，哪有茶水供金不换吃？他舔了舔发干的唇，不自禁向地上摸去，摸上了前头画在地面的半个圆。
指头腹碾过细碎的砂石，缓缓加粗着半圆的轮廓。好一会儿，才听他说，“父亲逝世多年以后，年轻人过着将此事淡忘的生活，他有了妻子，也从无到有，有了自己的买卖，这得益于年幼随商人父亲，走南闯北，耳濡目染而得的经商手段。不再家徒四壁，身无分文，生活开始蒸蒸日上，甚至有了孩子，称得上是风平浪静。”
季月璃听得入神，却在听到此处时，柳眉微沉，一语戳破道，“岂能是风平浪静？应是自欺欺人罢！”
“哈！所言极是！岂能风平浪静？”金不换笑叹，而后道，“那年轻人从未忘记，在老父墓碑前立过的誓言。此事是他内心的隐痛，每每记起，都会令他沉默而暴躁，就仿佛似一处旧刀伤，每逢阴天雨夜，那阴阴的痛便会在夜中翻绞着骨髓。若敢忘记，便叫其父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将故事延续，他往下道，“在妻儿不知情的情况下，年轻人开始着手行动，他记起了父亲说过的话，’若要成大事，需得巧立名目，好风凭借力，方可上青云‘。于是，年轻人重新成立了光复会... ...”
闻听得“光复会”三字，便叫季月璃下颌微含，狭长的眸子如落下帘子般半闭，她凝视着老金的脸，更笃定了前头的猜想——“果然，果然这故事里的’年轻人‘，便是你罢！”心中如铁锤落下，一锤定音，她心道了一句。
“光复会本是当年澄川役中，与官军厮杀的一支反贼势力，也是颇得人心的流寇。这是一面义旗，大旗倒下至今有二十余年，年轻人将大旗重新竖起，他知道，这确实是一个’好名目‘，天下百姓苦南北异族久已，江湖豪杰们谈及异族无不咬牙切齿破口痛骂，此面大旗一竖，定能顺应人心，亦能收买人心。”他说。
季月璃不语，二十年前还没她。料想眼前的金不换，当年也不过是十岁童子。便是那会儿，他随着父亲在乱世里行走，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与人做着买卖时，才把光复会的传闻听来的罢。
她心中猜测着，嘴上却道，“光复会乃乱世英雄盛世贼寇，若那年轻人想兑现自己的誓言，就该以商人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将失去的家产挣回来，却不可脏了手脚，没入绿林，做草寇之事行乱贼之法！”
一番话掷地有声，眼前这外表娇嫩却凌厉如霜的小娘子，好生厉害！论眼界论胸襟，都叫是巾帼不让须眉。
之前宴会里相见，那为人抚琴奏曲的小娘子何在？那举盏赔笑的花魁又何在？嚯，原来，可不单是一支赏心悦目的花瓶啊！
像是某个姓皮的名人，说过的那般，“你，只看到了第一层，而我，站在第五层，你用第一层的眼光揣摩我的心思，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很捞，但其实不然，我不但不捞，还很钱。”
当叫人刮目相看，不料金不换却眉眼一沉，目光斜斜，瞥向她而后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兮，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天底下，万事万物皆可做生意，只要价钱对了，便没有什么不能买，也没有什么不能卖。”
“怎说的这般无情无义，倒像是我们这些青楼女子？可却也像极，商人货走八方，逢人便张嘴笑，而我们这些风尘女，在谁人面前，都能张开双腿。”
金不换听她说罢，微微一笑，心说不，你不是，你是个聪明的风尘女，你不肯轻易张开双腿，你也深知，一个不张腿的风尘女，比张腿的更值钱。
季月璃，你更像个老谋深算的商人，估算着自身这副青春好皮囊的价值！
心是佩服的，然真情不露于口中。金不换收了笑，严肃了面容，假装微微愠怒，对她道，“怎的胡聊八扯，将话题带偏。你还想不想听故事啦？”
季月璃听罢，双手立即遮住了嘴，正襟危坐，一副“我想听，你且往下说，我再也不出声”的模样。
她俏皮的点了点头。
“年轻人很快招揽到了志同道合的人，那是一伙江湖混混，有男有女、有长有幼，虽说都是草芥平头，可却是一帮十分有趣的同伴。”
“同伴？”她问。
“是，同伴。”他说，“也是由于这帮同伴的出现，年轻人开始对自己安身立命的’商人‘身份，产生了动摇。季姑娘可知，那年轻人最喜欢哪一首诗么？”
季月璃摇了摇头。
“他最喜欢白居易的琵琶行，将那句’商人重利轻别离‘，引为知己般记着。谁说不是？若要谈钱，便别谈交情，若谈交情，便也不必谈生意。”
“可人非草木，岂能如走兽般无情？”季月璃说。
“是啊，所以年轻人才动摇了。更何况他招揽的那几人，虽是土匪混混，却整日将忠孝节义挂在嘴上，久而久之，年轻人身上的铜臭气淡了，江湖气却重了。”
“想来，确是一群有趣极了的人儿。”她搭腔道。
“可不是么，里面有个女娃，就如你坐在地上这般高，张口闭口，就是光复会的帮规盗典，以盗圣柳下跖为偶像憧憬着，整日嚷嚷盗圣的’盗亦有道‘，”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苦笑着摇头，后才继续讲道，“哈，可惜那盗典，哪里是盗跖留下的规章典籍？那是年轻人照猫画虎，托懂字画的匠人，寻了卷老旧的纸张临摹上去的文书。不过是年轻人编造的一套说辞罢了，可那女娃却当了宝贝，甚至愿为这一纸谎言，她可赔上性命。”
至此，金不换长舒一气，沉默着。而季月璃看着他，半晌后，她问道，“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你也知晓了个三分。光复会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于是被剿灭干净。不过，年轻人事先便将女娃排挤在外，那次行动里，只是将女娃晒着，什么也没让女娃做，可惜，一个以道亦为道为信念的孩子，比想象中更不听话，更淘气。”金不换说。
“那女娃怎的了？”虽素未谋面，却被金不换一脸愁容感触，她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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