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晚餐,窗外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的行人纷纷躲于屋檐,仰着脑袋观望雨势。我和老方坐在冒险者协会的圆桌旁,与其他被雨困在这儿的冒险家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茬,我俩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对大声交谈的冒险者所吸引了过去。
“每逢这样的鬼天气,我总会想起曾经接受的某个委托,”那位戴着铁头盔的冒险家神秘道,“也是一个雨夜,我跟踪一只擅长拟态的树精,跑了几里地,差点就跟丢了。所幸我恰好回过头,你猜怎么着?霍!原来它伪装成一个稻草人正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背。”
他的同伴拨开一粒花生,说道:“那后来怎样?”
“废话!要是出了事,我还能坐在这位子上吗?”
响起了玻璃杯相碰的脆音和欢笑声。
“哈哈哈。不过啊,你有听说昨天发生在无名战士墓园的一件怪事吗?”
“有所耳闻。那是一座五十年前东平原战役的无名战士墓园,据说当初是因为无法辨认尸首而统一埋葬于此地。原本夜深的墓园就够吓人了,但是这些天,守墓人在日常巡逻时竟然撞见了一个幽灵——它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在月光的映衬下,勉强能看到一丝隐约的轮廓。它每飘荡过一个苔藓墓碑,就停下来似乎想要确认死者的尸骨。守墓人惊慌极了,赶忙藏在墓碑的阴影中,浑身发颤。他眯起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片空气,漆黑的夜里,一团团鬼火从无数尸骨所在的坟墓中升腾而起,像是响应幽灵的号召一样,组成了阴火大军。他的脸被照得惨白。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守墓人不禁害怕得喊叫了一声,顿时,他后悔了,他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只能绝望地抱着头闭上眼睛,等待幽灵的杀戮。但许久时间流过,死亡并未降临至守墓人的头上,他试探地伸出了脑袋——除了摇曳的杂草和一排排伫立的墓碑,就再没有别的怪东西了。那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它从未存在过那样。守墓人如被赦免一般奔回房子里,牢牢地锁上门窗,连大气都不敢喘,这天注定是个无眠之夜。直到第一缕阳光洒在行人的肩头时,他才疲惫地昏倒在地板上。”
外面的雨声盖过了协会大厅内人们的呼吸声,大家都回味着这件发生在守墓人身上的诡异事件。老方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对我悄声道:“所有的魔物都喜欢安静偏僻的地区,不可能突然出现在王城。而且,它们以肉为食,不啃五十年前的骨头。更何况,别说隐身,它们连潜行都不会呢。那么显然,只剩下了唯一的——”
这时,有人站起来嗤笑道:“搞得那么神秘干吗?肯定是人装扮的!”
赞成声此起彼伏,说故事的两人很没面子,他们抢着说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告知你们一声,我们打算今晚就弄个清楚,蹲守在守墓人的屋内,抓他个现行。明天傍晚听我们的好消息!走!”
他俩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大厅里尽是欢快的笑声。
“老一套了,”身旁的一位熟悉他俩的人说道,“逞强第一名,干啥啥不行。”
我和老方附和着笑了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之前参加了协会的活动,与许多同行冒险者打了招呼,也在郑总督的安排下搬入了王城的新家,精力很是疲惫。于是,我们和旁人道过晚安,便回家休息了。躺在床头,夜深雨更稠,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随着王城苏醒,我和老方一同往早市赶去,为了给我们的新家增添生活用品。市集的喧闹声、叫卖声、马蹄声,被**成一团向我们砸来。两旁的摊位上摆着满满的杂物,锅碗瓢盆相互叮叮当当的清脆敲击声不由得令我们驻足。那位摊主立即捕捉到了我们的眼神,赶忙堵住过路,开始了推销表演,我们架不住他飞来的唾沫,只好掏出钱为他的激情买单。
老方端倪了片刻,打开空间袋收了进去:“这锅子,真是特别啊。”
“莫非是一件未鉴定的魔法器?”
老方笑了笑:“不。就像我们要去几个的地方——特别普通。”
我和老方一路小跑,往市集的另一头赶去。人潮来来往往,难免产生一些磕碰。一位矮胖臃肿的老头左右晃摆着身子,兴冲冲地挤开人群,像是一颗从陡坡滚落的巨石,直冲我们而来。他显然不是故意的,因为他脸上挂着的无辜和顽固彻底打消了我怀疑的念头。
“您没事吧?”我扶住他,见他愣在原地,我便又问了一遍,“您没事吧?”
“啊、啊。啊,你,”他说话带着一股泥水劲,慢吞吞且不明所以,他瞪大眼睛抖索右臂,惊讶地指着我道,“沈老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刚想澄清自己不是沈老弟,可他紧接着以公牛般的语速道:“五十年前,东平原战役,我第一个占领据点,插上旗帜,宣告胜利。沈老弟,我俩一前一后,敌人闻风丧胆,打得痛快,快哉快哉!那场战役过后,你去哪儿了?我俩好久没相聚了,今天请你喝一杯。啊啊啊——”
他突然蹲下身抱头,蜷缩小了一圈,更显肥肿滑稽,但他的面色很是痛苦。我俯身问道:“您没事吧?”
他又忽然重新焕发出活力,像回到了曾经英勇的胜利者形象,口中喃喃低语。我指着自己道:“我,沈老弟,需要帮助吗?”然而他一挥臂,弹开了我的手,边爬蹿边嘟哝道:“赢了,赢了。”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我们缓缓离开,他就这样渺小地被各种各样的人所淹没了。
“是个可怜的老头。”老方解释道,“我听郑总督谈起过这段历史。五十年前,为了争夺主导权,两个国家在东平原打了一场异常惨烈的战役,一个是王城,另一个是皇都。估计是战后遗留下的精神创伤吧。”
我和老方逛了几圈,准备满载而归,但这时,一声慷慨激昂的、倔强的、近乎神经质的呐喊在市集中央爆发——“必胜!必胜!!必胜!!!”
不用想,肯定是矮胖老头的宣言。那圆滚滚的矮胖老头努力在一摞高高的木制家具上保持平衡,摇摇晃晃的。所有人都扬起脑袋盯着他,有人劝道:“哟,您快点下来吧,摔倒就不好了。”
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像在评价一只可怜的外国马戏团的小丑:
“他又受到刺激了。”
“是啊是啊,别招惹他,神志不清的疯子最难缠。”
“那场战役,他也算名噪一时,却这般落魄,任谁都会疯吧。”
“嘘——!说这话,当点心。”
“都五十年过去了,没人管的,卫兵还能把我抓进去不成?”
“少说点、少说点,祸从口出。”
老方挤上前,压低声音询问道:“这糟老头子谁啊?”
“你不知道吗?他可是个‘名人’,至少在我们这边算是。”
“哦?”
“你看看他那疯模样,你看看他一把年纪还能爬上这么高的地方,你看看他那一幅不怕死的样子,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嘘!卫兵来了。快走快走。”
前面的、后面的、左边的、右边的,他们都互相推攘着离开,好似一群被驱赶的恬噪的鸟兽。奔来的黄毛卫兵叱责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散开!”
他见底下来了个士兵,精神更亢奋了,高举右手喊道:“我、我们,必胜!”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收敛点,差不多得了,一把年纪,没事别往上爬。你出事了,我也要担责的。不就想喝点酒吗?来,我这儿有。”
“有?没有了。”
“酒里什么都有的,来,快下来。”
“唔~唔——不下来。我已经占领据点,插上旗帜了。要我退让?门都没有!必胜!”
“诶!臭老头,当年你没被杀了算便宜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要杀要剐,来啊——!!!呜呜呜——”
这人在两个情绪的极端中反复横跳,真是个怪老头子。话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位功成名就的胜利者如此落魄。搞不懂,搞不懂。
老方用手肘顶了我一下,示意我看向左边——在一群指指点点的老头老太中间有一位顶着披风少女,很是显眼。她的眼眶湿红了,似乎是为数不多地替眼前这位凄惨执著的糟老头子而倍生怜悯的路人,她的呼喊带着颤腔:“请不要这样对待他。”
黄毛一惊,瞪着少女道:“不是你该管的。”
“那也不能这样,他太——”少女没有说出‘可怜’二字,她注视着像猴子一样挥舞双臂以宣告领权的胖老头,呜咽道,“让他走吧,大家不要再盯着他了,好吗?”
黄毛摇了摇头,持枪挺立,坚决不让少女插手。但少女没有畏惧,她走上前去,对黄毛小声说了几句话,只见黄毛摇头拒绝了。
老方用肘顶了我一下,提醒道:“注意她的动作。”
一块金锭忽地从少女的手中变出,在黄毛诧异的眼神下偷偷塞入了他的口袋。她恳求道:“我来收尾,好吗?”
老方有了些许的兴趣,他低声道:“是从空间袋里拿出的,看来这人不简单。我们得尽快解决这件事,不然会招致更多的卫兵,到时候可不好收场。亲爱的助手,噢,不对,应该是亲爱的沈老弟,你使用一下幻术,让他听你话:先套近乎,再说服他回自己家。”
没办法,看情况只能我上了,于是我轻咳一声,暗中施展幻术,然后对糟老头喊道:“我,沈老弟。你怎么待在上面啊?老弟我在你家已经备好了一桌酒,就等你来呢!下来、下来!”
“哦~~~沈老弟!不醉不归!”
他乐呵呵地挺着大肚皮,一边嘟哝一边小心翼翼地爬下,像个顽皮的孩童。我注意到老方悄悄把卫兵支开了,而那位少女正不放心地盯着我和糟老头。无奈,我不得不硬装到底:“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家有变化吗?”
“走,老哥我带你看看小屋去,全都是当年的战利品呢。”
糟老哥每跑几步就得停下来大口喘气,虽是小跑,却比一般人的走路要慢上许多。他很是兴奋,唠叨了不少往事,我也从中得知了一个梗概:他叫旺涵,十七岁参军。是年恰逢王城与皇都的决裂,国家之间的摩擦愈来愈严重,从纸面文书的中断到国境的彻底封锁,共识被不断地打破,两国互相指责对方的错误,积累的矛盾最终在东平原上化为了一场战争。旺涵——眼前的糟老头——于战场冲锋陷阵,凭借着一股年轻热血,和“我”这位老乡屡破敌军,杀敌无数,被当年军队中的其他人景仰,时称“常胜将军”——虽然并非真正的将军。小战役分布在东平原的各处,王国与皇朝互有胜负,而决定战争总体走向的只有最后一场战役——东平原之战,这是两国主力军的首次正面交锋。
我听得津津有味,但身后打量的目光不时把我拉回现实。她在跟踪我。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两颗眼睛忽闪忽闪,对我充满了质疑,也对我身旁的旺老哥充满了同情。她的身份绝对不一般,我猜是某名望家族的女儿。再转身一看,她为了不被我发现竟然披上隐身服消失了。这更令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走完几里路已是月冥,幽漆漆的大街深处挑着一家微薄的灯火。旺老哥骄傲道,那是他的根据地,易守难攻,每当有卫兵上门时他总会用空的酒瓶子轰炸敌人,让他们夹着尾巴逃跑。
“沈老弟,以前你不在的时候,我只要一喝酒就能看到你,我就说,你肯定拒绝不了我邀请你喝酒的。现在你怎么主动找上门来了?哈哈哈,好啊,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忘记我俩的兄弟情、战友情。好!今天老哥我,很高兴啊。”
越走深入,我越闻到一阵酸臭味,在排水道漂浮着作呕的絮状物体,堵塞住了下水口,脚下是破碎的酒瓶。他指着一缸浑浊发黄的液体,再旁边就是堆积的旧纸板与捡来的垃圾,他用这个卖钱以维持生计。推门入内,依墙摆放着两把拼接起来的木棍木叉,刻有歪歪斜斜的“常胜将军”四字,另一把刻有“赠同乡沈老弟”六字。他颤抖着臂膀,用尽今天仅余下的力气举起木棍,打了一套比年幼孩子更幼稚的棍法。豆大的汗珠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纷纷滚落至地,他的早已经被水漂白的衬褂的盐渍又一次地被融化,但这些都遮盖不了他皱成一团的发自肺腑的笑容。他从门外的缸中舀了一碗酸酒,快意地哼唱道——
“昔日里~英雄冒雪~趟过冰河~和高山讷!
“我与沈老弟~兄弟同心~一起杀敌讷!~
“我们的战士~各个神武无畏夺取据点讷!~
“那~对面的~
“呼、呼——不行了,沈老弟,休息一会儿。”
他打算一口闷下发酸的酒,我忙劝阻了他,说道:“老弟我带酒了,喝我的。”
我从空间袋里拿出一壶陈年老酒,为这位可怜的旺老哥斟上一壶好酒,举杯道:“您尝。”
他抿一小口,夸赞道:“沈老弟有心了,好酒、好酒。”
“今天我陪您喝。”
窗户外传来了细簌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位少女在偷窥,我还听见了泪珠洒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哭泣声。我不禁叹息地看向身旁的旺老哥,他竟然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打着深深浅浅的鼾声。我为他盖上破絮的被子,留下了那壶酒,再次环视一圈这破烂的小屋,缓缓离开了。
就在我消失于巷子口的拐角处时,那位少女偷偷地进去了,我便蹲守在原地,只待她出来。可能是酒的缘故,我在半夜就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头顶盘旋的乌鸦吵醒了我,脖子冷飕飕的。我起身往旺老哥的屋内走去,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发酸的酒气和依墙的两把木武器证明了我昨天与他交流过的事实。
他和少女,不见了。
我毫无头绪地返回冒险者协会,迎面走来了老方和郑总督,他们议论道:“前天在这儿讲鬼故事的两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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