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残叶，冰冷的空气，附着在裸岩上的白霜。
森林不因为任何一个来者而改变。
那头雌鹿焉头耷脑地漫步于仅剩荒草的林间，撕扯着白桦紧绷绷的树皮，身侧原先漂亮的紫黑色梅花斑已经因为饥饿与焦虑变得暗淡，毛发也显得枯槁。
它离群了，对于手无寸铁的素食者而言，孑然独立，往往意味着死亡。
——深呼吸——三点一线——轻扣扳机。
一发子弹唐突地从雌鹿两耳间的空气里穿过，在树枝上休憩的麻雀四散飞离。
雌鹿四条修长曼妙的长腿立马带动它向密林里奔窜而去，而刚刚扣下扳机的年轻猎人，则是懊恼地从自己隐藏的灌木里走出。
“发狗瘟的……”
猎人这样咒骂，他块头不大，但挺高，肩膀窄，脑袋大，没长胡须的下巴光滑的像个鸡蛋。穿着用草绿色大衣、草绿色棉帽和棕色马皮靴做成的猎人服，和他草绿色的眼睛很相配。
几枚黄澄澄的子弹用皮绳拴在他左手的五指上，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手里老旧的枪是拜斯托尔帝国自年纪1870开始生产的博丹单响步枪，上面还有几句晦涩的拜斯托尔刻文。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一个半大小子，带了把老旧的猎枪，在初冬四处游荡。
或许该补充一下，枪的准星还有点歪。
但那不是放弃一头猎物的理由。
“要是手没有抖，也许就能打中那畜牲的眉心……”
小子喃喃自语，把枪重新背上肩膀，活动着因为长期蹲守而有些僵硬的肩膀。
为了等到一个上好的猎物，巴伐利亚的村庄猎人们会提前一天去给自己挑选阵地，准备诱饵。这个少年也不例外，为了等来那头雌兽，他忍受了一夜的严寒与饥饿，还相继放过了两只绿头鸭、一只肥獾。
一想到那么一个漂亮的战利品从自己的眼前溜走，这个从小到大从来没抓到过一只猎物的少年就牙痒。
但当务之急，是顺着脚印与植被间残留的毛发追上去。
他蹒跚而熟练地穿过砾石与草地，偶尔还伸手从地上的草本植物枝梢摘下一些残余的浆果送进嘴里，用苦涩的味觉刺激自己的神经。与此同时，他也在辨认那些沾在枯枝上的棕色毛发，找到被带走种子的苍耳——猎人要掌握的基本功他都牢牢掌握，只是还缺乏经验。
脚印很新鲜，因为昨天难得的下过雨，所以前半段的追寻相对容易。但当这小子发现鹿的行径穿过一条溪涧时，他犯了难。
溪流对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裸岩。
这表明没有脚印会留下来，而且，猎犬（如果他有一只的话）也会失去气味的追踪。
“可惜……”他感叹，“那是一头好鹿啊。”
按通常情况而言，这种情况应该放弃狩猎，因为追踪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然而他还是涉水而过。
“那是一头好鹿啊。”
他沉吟着，那头鹿的倩影还在脑海里徘徊，像是在嘲讽，也像是引诱。
决心有时候是很容易就锻造的，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如此。在决心的催促下，少年猎人突然有了主意。
他爬上一个缓坡，一侧有个浅坑的缓坡。缓坡下面是个水潭，那条萦回曲折的溪流就涌入其中。
他的主意是守株待兔，而实践这个主意的方式十分简单，只需要一根用来架住枪管的“Y”型树枝，还有耐心。
小子找到一个浅坑，把自己的枪管架在插 进土壤的“Y”型树枝上，卧倒在地，等待着霜花落上自己的枪管和衣服。
这附近没有别的水源，鹿不喜欢去流动的水里解决饮水问题；而这个季节，别的湖泊大多封冻了，只有山谷里的少量水潭依旧保持着不至于落入冰冻情况的温度。
等待。
花费漫长时间的等待。
少年的耳旁只剩下群山的回响，众多繁杂山脉的回响，他想起来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和他说过，大地是有声音的。
他当时和村庄里最强壮的孩子打了架，脸上吃了十几拳来着，乌青着脸，躺在房间中心的地板上让母亲给他上药膏。
“你要晓得，”记忆中的父亲一边削着一块风干皮革上残留的毛发，一边对躺在熊皮褥子上的少年说，“土壤，石头，风和树，都是有声音的。
“那些声音就是它们存在的根基，如果不发出声音，它们就是空气，就毫无意义。
“猎人的耳朵能听到他们的声响，你要学会听懂他们的话，捕捉他们的回响……”
父亲的小刀在炉光下闪烁，照亮了他被肿起来的眼皮盖住一半的瞳孔。明晃晃的刀面反射出墙壁上那支博丹单响枪的形状，比父亲的话语更加深刻地刻在了脑海里。
古早的回忆被寒风撕碎，同样将其撕碎的还有池塘旁齐腰高枯草突然一下微弱的颤动。
上钩了。
少年把嘴唇合上，转而用缓慢的、小心的力度通过鼻孔轻轻呼吸，这样一来，白气就不会在自己隐藏的那片区域上太过于显眼，以至被猎物一眼看穿。
他看见了一个圆润如鹅卵石般的轮廓从草叶里探出，那头雌鹿的耳朵出血了，被他的子弹擦出来的。殷红的血从毛细血管里涌出，又在耳廓冻结。
少年调转枪口，把准星套上那牲畜的脑袋，但没有急着扣下去。现在还太远了，他只有一次机会，来之不易，而且十分宝贵。
雌鹿迈步向前，它的脑袋大概已经认定这里十分安全，安全到能够大胆地亮出身体，亮出柔软的血肉。
带着手套的食指压上扳机，心脏在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下拼命跳动。少年草绿色的眼睛盯紧了他的猎物。
雌鹿的身体完全走出了草丛，那潜藏在枯焦皮毛下的生命即将被子弹夺取——少年的子弹。
但枪声却在他扣下扳机之前就响了起来。
走火了。他这样想，觉得四肢前所未有的麻木。
雌鹿倒了下去，以不自然的卧姿宣告了少年的战果。
他站起身，志得意满地拉动枪栓，退掉自己的空弹壳。但就在穿着老旧靴子的双脚迈出离开狩猎阵地的第一步之前，另一个人从正对着他的树丛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男人，身材魁梧到令人难以想象，少年一时分不清到底他是人形的野牛或者野牛状的人形。
“……”
男人把手枪抬起来对准了他，眼睛里满是疑惑。
“……！”
少年手忙脚乱地也试着想把枪抬起来，才想起自己手里是一支空枪。他低头看了眼脚旁黄澄澄的“弹壳”，弹头部分还接在弹壳上。
那一枪不是他打出去的。
“我……这……你……”
他结结巴巴地看向五十米开外的男人，又看看雌鹿，胃里泛起一股酸痒感。
“你的战果？”他最后问。
男人用点头表示未置可否。
群山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像在嘲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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