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之中那扭曲的身影。
黑夜之中痛苦的哀嚎和哭喊。
如同地狱现诸世间。
迦陵分明早已经见过那么多的死亡,见过那样多的鲜血淋漓。
但是他却呆呆地站立在那大荒的夜风中,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看着那如同恶鬼般佝偻着身子的村民,那些曾经求他唱过歌,那些曾经为他喝过彩——那些,他曾经医治过的村民。
到底是什么可以让淳朴的人们化作恶鬼。
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一个生命,送入火海?
琉璃舞剑卷起无尽的罡风,降下落落慈雨浇灭了那神明降下的烈火,只看是那已经成焦炭的身躯之下,两个孩童竟然还在哭喊,在哀嚎。
那个宁愿放弃尊严与道德,宁愿自己承受一切的黑暗与污秽的少女,在最后也用尽自己的一切,将那两个孩子保护在自己——那瘦弱的臂弯下。
“我们走!别管那些人。”琉璃以真气凝结剑风卷起壁障隔开村民,抱起两个孩子便往后走,迦陵咬着牙,颤颤抖抖地看着眼前那些被剑风吹倒在地上的人们,攥紧拳头往后追了上去。
终究是修士,认真起来普通人根本连追得机会都没有。
琉璃和迦陵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斩杀眼前那群恶魔,而是救那两个还在哭泣还在喘息的孩子,他们赶紧撤到远处,将那两个孩子放在一起,万药归元流启动,青莲坠落,将那两个孩子轻轻包裹……
可是……
可是……
虽然那两个孩子还在哭泣,虽然他们的姐姐用尽最后的力量保护了他们,但是那双臂膀终究也太弱小,烈火早已经将他们的手脚和半边身子都几乎碳化,所余下的其他肌肤也没有一处完好——他们还能有一口气,都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什么仙草能救这样的伤?
什么样的药能救这样的……两个孩子?
真气几经流转,万药沉浸身体——却也已经无力回天。
他们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
或者说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他们前脚刚走,早已经潜伏在黑暗中的恶魔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那一家人吞噬。
他们分明还是一个村子的人,他们分明都互相认识,平日里互相还会打招呼。
迦陵觉得那个神父就算再恶毒,那些村民再盲目听他的【神谕】,最多也就是……最多也就是……
他浑身颤抖,他几乎就要窒息。
“迦陵。”琉璃低着头,小声地说:“喂他们曼陀罗吧。”
【让他们解脱吧】
在死亡面前
在恶毒面前
医道,什么也不是。
迦陵咬着牙,点了点头,颤颤抖抖地拿出那用来麻醉的毒草,一半拿给琉璃,一半拿给自己,他们一人扶起一个孩子。
“医士哥哥……呜哇哇哇……医士哥哥……我不想死……呜呜呜呜啊啊……我不想死……我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那个女孩躺在迦陵的臂弯里,哭喊着。
“吃了这个就不疼了哦。”迦陵轻轻地将那足以致死的曼陀罗喂进了她的嘴里,帮着她慢慢地咽下。
很快,那迷醉之毒就开始起效,女孩的眼神慢慢地朦胧下来……
“太好了,哥哥,我没那么疼了。哥哥,哥哥,我不疼了,哥哥!”女孩流着泪,哭着说:“我会好起来的,对吗?”
“……当然啊,睡一觉就好了。”迦陵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脑袋:“明天我们就去邯郸,给你买天花香料铺的天下无双香,北城绸缎店的小肚兜,南城欢乐坊的拨浪鼓,后山孔老头的白风车,城中大宛楼的驴……驴肉……火烧……你看,哥哥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厉害吧?”
但是女孩,早已经不能再回答他了。
看着自己手里那缓缓逝去的生命,看着自己拼尽一切鬼门关里救回来的那个小生命,看着那个不久前还活蹦乱跳胡吃海喝的熊孩子……现在,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里……
一动也不动。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个男孩缓缓地在那炕上睡去时也是如此。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喊他哥哥的孩子无助地死去,他跑到楼上默默地哭泣,他发誓要好好地救那两个还活着的孩子和他们的姐姐,哪怕打扰已逝者的安宁也要保护还活着的人们……
他用了那么多的心,用了那么多的爱,用了那么多的坚持和忍耐,
才救回来的两个小生命。
就这样没了吗?
养大一个孩子要十七年。
杀一个人只要一秒钟。
生命难道就如此脆弱?
生命难道就如此卑微?
可以被人随意践踏?
可以被人随意摧毁?
他胸口中,仿佛有一团无尽的黑暗,熊熊燃烧,他的眼中,悄然燃起苍银色的火焰。
“迦陵。”琉璃注意到了,说:“你还记得师尊来之前告诫你的三件事吗?”
“不要复仇?”迦陵淡淡地说。“无论有多恨,无论有多生气,无论那些人多该死,都不要复仇吗?”
“师尊是对的。我们埋了他们,不要回去了。”琉璃的手也在颤抖,但是现在,她却必须这么说。
“好。”迦陵点了点头。“但是,师姐,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去吧。”
迦陵低着头,起身,默默地玩身后的黑暗走去。
缓缓地,靠在一块山石的后头。
他来这里是因为,他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跟来了。”他轻声地对阿狠说。
“就现在,跟着你们过来。”
“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一切?”
“一切。”
迦陵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阿狠淡淡地说。“我可以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阿狠犹豫了一会儿,说:
“因为我看到那个孩子在你的怀里睡过去的时候,你的眼睛里燃着火,那团火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很好奇。”
“有什么好奇的,普普通通的——愤怒而已。”迦陵仿佛浑身都泄了气,靠在山石上,忽然特别疲惫,阿狠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小时候把手和脚伸进过火炉,第二天,我也被烧得快死了,也是像那样躺在别人的臂弯里——可那个时候看我的人是妈妈,却不是你。
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难过,没有泪水……没有你眼里的一切,更没有那一团火。她看我时,更像是兴奋,更像是欢喜,更像是愉悦。
你知道吗?那是我出生以来,她一次看着我的眼睛。
第一次,看她亲生的孩子。
那时我感觉,她终于注意到我了,她终于开始关心我了。
我终于不再是可有可无的。
我终于,被人需要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么想,这么相信着,因为我只看到过那一双眼睛,只看到过那一个答案。
但是今天……
你眼睛里的火好亮,像是太阳一样,很温暖,又很炽热。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和火。”
“所以我忽然想,如果小时候看着我陪伴在我身边的不是妈妈,而是你的话,我今天又会是怎么样?又会活成什么样?”
“也许,你是我的另一个答案。”
“我听不懂,也没心思想你的事。”迦陵缓缓地低下头,眼中银色的火,熊熊燃烧:“我只是没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阿狠问。
“为什么我们用所有一切,用十来天救回来一个人,他们却只用几分钟就能杀死他们?”
“我们的努力,难道就一文不值,我们医者的善意,难道就人人可欺?他们总说我们医者要以德报怨,可若如此,又以何报德?”
“我不知道。”阿狠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不想被人欺,就要发出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
“主能听到的声音。”
“你想让我祈祷?”
“主从来都不会听祈祷。他只听得到烈火,只听得到雷电,只听得到哭喊。他从来都不仁慈,他从来都是如此。”
“我懂了。”迦陵缓缓地起身。
走到那片黑暗的天地间,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狼嚎。
穿云
裂石
不久之后,无数秃鹫,乌鸦,盘旋而至,抖落黑色的羽。
大地远方,一匹洁白的骏马缓缓地驰骋而来,停在迦陵面前,他默不作声地骑上白马,而后转过头,对着阿狠伸出手。
“你……”小虎崽呆呆地看着那黑羽之中骑在白马上的骑士,眼睛中闪烁着光芒。
“之前那个孩子死的时候,我在你面前哭了吧?”他问。
“嗯,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哼,你不会以为我只会哭吧?”他笑:“你更不会以为,我们医者只会默默忍受吧?”
她摇了摇头。
“那走吧,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阿狠什么也不说,只是轻轻的笑着,牵住那只伸来的强而有力的手,被那马上的骑士一把拉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前,怀中。
“我不是想要做什么英雄,不是想要去审判谁。”
“我不过……想告诉他们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而后,群鸦飞舞,白马迈开四蹄,在大荒中驰骋远去,卷起漫天尘埃。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少年眼中的火焰,仿佛能照亮整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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