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酒炉,绿蚁新醅酒。
“看来夫人这是早知我要过来?”谢闻安除去外袍,露出里头笼着的淡青色广袖长袍,“原是不信夫人有通天的本领,如今却是连我的来意都明了了……十二,将温大人送来庆贺的好酒拿过来。”
宋胭脂掀起眼皮,目光正巧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香囊上——她与谢闻安恩爱之时,那地方除了她去孔庙为他求来的平安符以外,就是她自己亲手为他做的香囊,或者偶尔戴着几块一成不变的玉佩,可如今,却不是她亲手做的那个了。
“妾猜到侯爷要来,多是为了近几日边陲之事烦心,故而命人前些日子就制了这红泥小火炉,记得以前在百宴楼的时候,侯爷偶有不顺心之事,便会与妾身把酒言欢,妾已熟知侯爷性子,这大抵也是夫妻心意相通之处罢。”
酒盏被一一陈列开来,上好的佳酿被宋胭脂仔细温着,谢闻安终于还是忍不住,不由得问起秋月,“你身旁跟你许久的那个婢女……我听说被你罚了,今儿个倒是没见着她来近身侍奉。”
“一个居心不良之人,妾便自作主张地罚了,罚得重了些,也不知这几日熬不熬得住。”宋胭脂替他倒上一杯温好的青梅酿,“居心叵测之人,即便是多少年的交情,一朝背叛,便不可再用,夫君久居沙场,应当比妾更明白这个道理罢?”
宋胭脂笑意盈盈,谢闻安看着面前白玉杯盏里头的酒液,在这一瞬,他似乎又见着从前那个红衣蹁跹的百宴楼暗探,杯中的酒像是一杯绝望之人的浓稠血液,他看着宋胭脂含笑一饮而尽,水渍顺着唇角化去,晕开了口脂殷红的颜色。
他几经沙场,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从未惧怕,可是在宋胭脂面前,他总是无所遁形,仿佛他的心思,她永远能够看穿,他之前早已厌倦她这般高高在上不肯顺服的模样,可不曾想几日的温良贤淑,让他忘记了她原本的身份。
若非知晓她爱得刻骨,谢闻安也绝不会过得如此心安理得。
“夫君?”宋胭脂蹙眉唤他,谢闻安收回心思,顺道:“你说得对,原本我是想着将她逐出侯府去,既然你已经狠狠罚她,我也不再深究了。”“那夫君可要留下用膳?”
夜色凉薄如水,酒过三巡,红泥留着淡淡的余温,宋胭脂眼见着那抹淡青消失在月色之中,酒香散了,一切不过像是昙华一梦,一旁侍候的婢子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宋胭脂一身红枫一般桔红的裙,轻纱掠起半捧月光,最终化为暗影消失在门后。
素卷被轻轻握在手中,随意翻看了几篇之后,宋胭脂状若无意,“你看着脸生,应当不是我院子里头的姑娘,前些日子老夫人家宴,我曾在席间见着你,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先前就被谢闻安问话吓得惊魂未定,如今又是得了老夫人的令,说到底不过就是同宋胭脂争宠,老夫人也并未将希望放在她身上,如今身份既已被识破,处境本就万分艰难,如履薄冰,倒不如坦言相告,按照宋胭脂的性子,说不准会放她一条生路。
“夫人明鉴,奴婢本名秦寒霜,家道中落后被贬为奴,被买进侯府之后老夫人赐名十一,奴婢一族皆因贪污一案饱受牵连,既然夫人知道奴婢此行目的,自然想好了处置之法,奴婢自然无话可说。”
宋胭脂神色懒懒,听罢了更是觉得好笑,“处置你?为何?就因为你是老夫人派来的人吗?你家道中落身不由己,那更要好好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你一族之人满门横祸,你如今不为着你自己,也要多为你已经死去的家人多思虑几分才是。”
十一抬头,“夫人的意思是?”
“今日之事,你权且就当做没有发生过,我可以忽略你的存在,你做你想做之事,我不但不会拦着你,还会从中相助。但其中也必然是有代价,你可愿意坐上我的位置,承袭我的智慧,日后与这侯府的女主人为敌?”
十一低下头去,跪伏道:“夫人应该知道,奴婢已经别无选择了,奴婢自然不会多嘴,将此事泄露半分,既如此,日后还请夫人……多多照拂了。”
“理当如此。”宋胭脂站起身,“京城里的天,也是时候变了。”
初冬随至,侯府忙着张罗入冬所备事物。
宋胭脂赶了几日,总算是将先前给谢闻安做的衣裳赶制好了差人妥帖地送了过去,辰时宋胭脂要去向老夫人请安,秦寒霜自那日后被宋胭脂提成随侍,如今就伺候在她身侧,替她仔细地蓖发。
屋内燃着上好的龙涎香,婢女拿来发钗给宋胭脂挑拣,宋胭脂了揉眉心,对秦寒霜道:“一会儿我还要向母亲请安,寒霜,你过来帮我挑一挑,你跟在母亲身边这么久,想必也应当知道母亲的喜好。”
“是。”秦寒霜怯懦着上前,一旁的侍女稳稳端着盒子,她随意看了几眼,挑出一支最简单的绒花出来,“老夫人不喜欢奢华事物,您戴着这个最合适不过了,如今又是初冬,这样素雅的颜色也刚好配您身上这件衣服。”
宋胭脂淡淡点了点头,“正巧这几日听闻母亲身子有些不适,先前的药方子终归是陈旧了,趁着今日请安的功夫,我也再多看看,如今这样凉寒的天气,母亲又体弱,虽说每年都离不得药,总归还是让母亲少受点苦才是。”
秦寒霜手里紧紧攥着发簪,看起来比方才轻松了些许,“夫人一片良苦用心,老夫人知道了一定高兴……时候不早了,不如就让奴婢替夫人上妆?”
宋胭脂扫了一眼一旁侍奉的奴婢,婢子将脂粉奁呈出,躬身退向一旁,秦寒霜看向一旁淡绿色的衣衫,抬手捏着青黛轻轻给宋胭脂描眉。略略施了粉黛,脂粉的颜色盖去了她脸上的许多清冷,平添了几分暖色。
“衙门里的事那么忙,平日里也不用老往我这边跑,我这身子骨还算是硬朗,也不用日日回来看我,你有这份心也算够了。府里还有宋氏操持着,能出什么事?”
谢闻安刚刚从衙门里回来,衣衫却已经是换掉了,“只是今日得了空闲,就想着回来看看,待在县衙里也是无趣得紧,倒不如趁着今日难得暖和些,请母亲出去转转。”
十七候在一旁将已经冷却茶盏接过,轻声道:“老夫人,已经这个时辰了,想来宋氏也已经来请安的路上了,先前宋氏差人来问,听说您歇着,于是就先理了药方子,说是一会儿给您瞧一瞧病,宋氏有这份心,可真是难得。”
谢闻安浅浅地噙着笑意,顺手接过侍婢手中刚沏好的茶水,无意抬眸,却正好看见一抹湖绿身影袅袅婷婷地移步过来,身后跟着一名有几分眼熟的婢女,手里拿着平日里宋胭脂用的药箱,正与湖绿衣衫的女子低声说些什么。
十七正巧也望见那抹身影,于是对老夫人道:“您瞧瞧,刚念着夫人,可巧这就来了。”
待宋胭脂走近了,谢闻安这才发现她难得施了粉黛仔细打扮了一番,眉眼多了几分艳丽的颜色,冲淡了原先自成气势的桀骜和冷意,这一身湖绿色瞧着更令人讨喜了些。
老夫人看了也点头道:“这湖绿色以前倒是没见你穿过,如今穿在身上,倒是多了几分温婉贤淑的意味,你瞧瞧,早一些这样可不就讨喜?女子本就应当相夫教子,以前那样抛头露面的事,本不应该是你……”
“母亲。”谢闻安放下茶盏,低低咳了一声,“您不是先前说身子不爽利么?如今胭脂既然来了,也就帮您好好看看,听十七说胭脂在药方上费时良久,想来是费了不少心血。”
“宋氏,你身后跟着的丫头,我怎么瞧着有点面生啊?”老夫人并未接谢闻安的话,反倒观摩起宋胭脂身后提着药箱的婢子,“从前一直是秋月那丫头跟着,怎么今儿个就换了人了?可是秋月出了什么事?”
秦寒霜听了老夫人的话不免紧张了几分,头便埋得更低了,宋胭脂把着她的手腕,冲她宽慰般点了点头。
秦寒霜行礼道:“太夫人明鉴,是夫人身边的秋月之前无意间顶撞了侯爷,夫人念她主仆情深,便没有寻人牙子发卖了去,惩戒了一番之后便留在府内养伤,只是万万不能再近身伺候,所以夫人这才挑了奴婢侍奉。”
宋胭脂不等老夫人接话,便先一步道:“昨日听闻母亲深受病痛折磨,妾身这便为母亲看看,寒霜,快去把药箱拿来。”
秦寒霜低声称是,低头去整理药箱之时,宋胭脂看见谢闻安看向她的眼神——这是一种了然、一种深知,似乎宋胭脂从一开始就小瞧了他,谢闻安知晓老夫人的心思,送来院子里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他又怎么会不知秦寒霜的身份?
从老夫人的院落出来之后,谢闻安同宋胭脂一道步行,秦寒霜提着药箱,被自家主子吩咐不要走近,便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谢闻安与宋胭脂的说话声极小,她轻易听不见,但虽离得远,秦寒霜却依旧能够感受到二人之间气氛的微妙。
谢闻安蓦地停下步子,替宋胭脂摘掉发间落上的枯叶,面色依旧带着笑意,低声说话时似乎就像情人间的呢喃,但只有宋胭脂知道他说的话到底有多令人心寒。
“秦寒霜是母亲送过来的人。”谢闻安俯身,气息拂面,“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将她留在身边?我的确喜欢你将秋月处置,但将如此居心叵测之人放在身边……胭脂,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但侯爷,您觉得妾身有拒绝的权利吗?且不说妾身原本的身份,若不是妾身有些本事,早已被母亲打出去。”
宋胭脂看向他的眼色突然有些陌生,她后退几步,撤开原本搭在耳边的手,“这侯府里的人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地叫妾身一句夫人,但侯爷扪心自问,妾身真的就是他们口中的‘夫人’吗?只怕日后等殿下进门,妾身便再不能得母亲青眼了罢。”
谢闻安被这一席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宋胭脂的眼眶落了红,不知为何心底隐隐一阵抽疼,宋胭脂今日的精心装扮似乎都作了废,原本落在脸上的艳丽晕开,恣意落在一片白净上,染脏了宋胭脂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
谢闻安夜不能寐,他知那一日她心中委屈。那日之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宋胭脂,他行走朝堂,当初若非是宋胭脂替他出谋划策,他早就死在刀光剑影之中。
借着宋胭脂在圣上面前的信任,他才能够站稳脚跟,人总是记不起旁人的好,直到感情出现裂痕,直到自己被奸人算计,才记起曾经的点滴。
谢闻安也不例外,他辗转反侧,从暖衾中起身,低头唤十二的名字,“十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侯爷,已经是丑时末了,您可有什么吩咐?”
谢闻披着外衫起身,看着外头已经泛白的天色,树影婆娑,天色昏沉得有些清冷,十二递上大氅,道:“侯爷可是在担心夫人?夫人那边属下时时派人看着,昨儿个回去后夫人写了药方便歇息了今日还有早朝,侯爷不如再睡一个时辰?”
“公主若是进了门,日后会不会与胭脂不睦?”谢闻安蹙眉,“或许那一日胭脂说的不错,若是日后殿下进了门,陛下之事便不能坐视不理,我这是给自己找了件难做的事啊……如今党派相争,只怕侯府再不能坐视不理了。”
十二有些错愕,似乎有些不明白谢闻安所说的话,“侯爷,您不是说这次东宫角逐我们不必牵连吗?”
谢闻安的叹息融在风中,他摇头道“你不明白”,反身进了屋子,十二立在门外,躬身行礼,后来他见着宋胭脂,才明白为何侯府再不能在这场角逐之中脱身——陛下下旨赐婚,这样的姻亲原本是福兆,可如今竟成了侯府的枷锁。
宋胭脂将鱼饵投进水中,静静看向已经破晓的天色,“谢瑾瑜若是想要脱身自然是不能够的,饵已入水,静待鱼儿上钩便是。裕王拥兵自重,如今只要等殿下坐上这侯府女主人的位置,陛下手中便能够得到侯府的力量,我看陆衍能蹦跶到几时?”
秋月的伤口并未好全,她看着宋胭脂在一池水塘边站起身,就像是看见当年的她立在百宴楼最高处,她的眉眼已经被情感与岁月磨砺得失去锋芒,却并未失去半点智者应有的锐利。
秋月上前一步,肩胛处还缠着纱布,她似乎毫无痛意,低声道:“主子,公子那边传来消息,不日公主大婚,届时烟花为号,百宴楼故地再见,公子吩咐,不论到时您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够出府,残局自有人收拾。”
冬日的阳有些惨淡,四周依旧是骇人的冷意,连塘里的鱼都变得有些慵懒,宋胭脂抬头看着旭日东升的模样,就像是看见当初在百宴楼中新添红妆的自己。
“公子已经帮了我许多忙,我又怎么能够让他帮我收拾残局呢?”宋胭脂拢紧衣衫,“谢瑾瑜瞧不上我,那也不必再怪我离开了,总归是他欠我,他顾及他的颜面,怎会拦我?”
“给公子回信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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