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在吹,车轮碾过铁轨,将飘到近来的白色方便袋高高地扬起,与冬日的温吞太阳合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风很大吧,耳机里外放的音乐让我听不到风声,但隔着厚厚的玻璃似乎我也没法去分辨。
又是一年冬季了啊,下了火车的我才如此真切的感觉到实打实的寒冷,昨晚似乎下了场大雪,我小心地拎起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LIEMOCH拉杆箱,小心翼翼的躲着几处污水横流的低洼路面,可一不注意,灰褐色的雪水还是浸入了鞋里,刺的我一个激灵。
“喂,你该过来帮我提下箱子吧,接人是要有职业素养的。”我没好气地对那个靠在自己新车旁边摆弄手机的年轻男人喊道。
“了解了解,”姜罹头也不抬,脚下更是一动未动,“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我意思是你把后备箱打开,不然你是不是准备让我把箱子放到你脸上。”我有点怒了,心说行道树上的雪团怎么不帮他清醒清醒。
经过短暂同样不愉悦的寒暄,我坐上了姜罹新提的奥迪A6L。我大概是了解这厮接人都不往火车站开,非要我往前走两个路口的原因了,亏我还信了他的邪,以为路比较堵,感情他就是不想弄脏他的新车。
“去哪?”
……
姜罹又问:“去哪?”
“回家”我打开车窗,决定冻死这个人,但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羽绒服下的仅有的藏青色毛衣,默默关上了窗子。
回家?我自己都惊异于从嘴里吐出的这两个字,回家……我自嘲般笑笑,将没有声音的耳机戴在右耳,假装听着什么。
姜罹肯定是觉察到我心情不太好,居然没有如往常一样找我一个劲的侃大山,但我又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想和他嘴贫两句,终究还是作罢,我望着马路上的绿灯,一路的绿灯。
这个城市,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吗?
我靠住车窗闭眼假寐,希望回忆起些开心的事情,而我却想起了箱子里的东西,心底一阵恶寒。
……
“我们到了。”姜罹拍醒了在车子里睡着的我,他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把我一路带着的箱子交还给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吹了一路冷风还能睡的这么香,你是属猪的吗。”
“属龙,”我回答,但好像忽略了什么。
“额…现在几点了?”我伸了个懒腰问他:“还来的及去吃午饭不?”
“算了吧,都3点35了,不如先去打扫打扫屋子,过会儿等你师妹到,我们就可以去吃晚饭了。”手机屏幕微量的荧光照亮昏暗的地下停车场,也照亮了我疑惑的脸。
“等会。现在3点多了?我不是中午11点多就到火车站了吗?”我有些不解。
“嗯,对啊,今天也是够倒霉的,一路上都是红灯,要不就是堵车,烦死了。”姜罹抚住胸口心痛地说道:“空踩油门很伤车的。”
不对,不对……
我本能的觉察到逻辑的扭曲,像悖论,我抱住头停下,走在前方的姜罹也停住脚步,那一刻不详的预感像冰冷的蝮蛇,从后腰爬到颈项,蛇信子在我耳边吞吐,同那后脑炸开的危机感一起!!!
我后跃的同时将箱子砸向姜罹,冷光于此刻在我眼前绽放开,LIEMOCH的铝合金行李箱于空中裂成整齐的两半,如果慢上一刻我也会同它一样,漫天飘扬的空白纸张缓缓落地,‘姜罹’僵硬地转身,骇人的空白脸庞扯开一条血线,长长的延伸到本应是耳朵的区域。
“死…”他手握着‘灵’聚成的长刀,口吐混浊的音节,僵直的立在原地。而我,在等待,等待他出刀的那一瞬,我会将他定死在墙上!
………………………………
呼——我粗喘着呼出一口气,汗液从每一寸毛孔倾泻而出,湿透了身下的床单。
我,又做了个噩梦。
昨天回到有司后,我打扫了一下午的卫生,而姜罹则被我打发去把箱子里的东西送到支部,对于那些上纲上线的东西我实在提不起兴趣,那些官场的弯弯道道还是要交给有关人士,不对,是有关妖士来解决。
没错,姜罹不是人类,具体来说他是一种精怪,或者我们换个通俗一点的说法,他是一只——妖,而我,也不是一名普通的在校大学生,而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五好青年,未来的中国共产主义接班人…好了不闹了,我是一名登记在册的,天师。
有司,是我所属的部门,共计在册天师5人,常年处于人手匮乏状态,不过小打小闹不属于我们管理的范畴,这年头也没什么妖想毁灭世界,所以就成了个捞油水的职位,每三个月写一份述职报告就好,相当符合我混吃等死的性格。
不过有司看起来是需要装修一下了,我摸着楼梯间墙面斑驳的白垩片,接着它们就层层剥落下来。这间坐落在城乡结合部的三层独栋别墅已经有半年没人值守了,好在建筑的总体结构没出问题,水电供应也很正常,这就是相当值得庆幸的了。
“你师妹是今天回来对吧。”姜罹在我做好午饭后准时按响了我家门铃,现在他喝着冬瓜蛋花汤,边喝边问我。
“对,她买错了车票,昨天凌晨2点的车她下午2点跑去火车站。”
我有点无奈地回答。我拉开客厅面阳的窗帘,那是一个大大的飘窗,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飘飘扬扬,泠然的好看,只可惜落地便变得如此的脏兮兮。
“你,喜欢下雪吗?”
“我不喜欢雪,我喜欢春天的花朵,我不喜欢雪,总让我想起从前的事情。”
我没有理睬他,留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杨宸,有烟吗。”姜罹走到我身边,不,应该说是和我一起看着这场雪。
“没有,棒棒糖你要吗?可以有效遏制烟瘾。”我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苹果味棒棒糖递给他。
“神他妈的棒棒糖,老子有感而发你给我根棒棒糖敷衍我,还是他娘的苹果味的。”姜罹笑骂着接过棒棒糖,硬生生把嘬糖吃出了抽雪茄的感觉。
姜罹是个活了很久的妖怪,活了这么久的妖怪都有许多故事,只是没想到他跟我讲了这么多故事,终究还是讲到了自己身上,也对,毕竟只有自己的往事,才能记得刻骨铭心……
姜罹曾为个女子作过这样一首诗:
轻点一池碧涛,便息潋滟水光。
素手招摇,该起万里云霄;
滚滚风来,应有瞵视昂臧。
唯独羽翮不整,无力鼓翼扶摇,
但惜清氛,未影相得益彰,
只可引寒光,姿容曼丽无双。
姜罹说:
当我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结局,
便决定要一直走下去了,
走到尽头就换个方向,
兜兜转转,
永远都不会有停歇的地方。
【一】
素色裙装,襦胸和袖口处缠有黑白两色的缎带,连衣长裙亦是黑白交间,这种单调的冷色要比威严的明黄更加肃穆,也衬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白色的纱帘后,板着脸的女孩挺起单薄的肩膀,兀的萌生无言的冷漠,她冷冷地开口,和着床边纱帘上吊着的成排玉钩碰撞的回音一起。
“兄长,今日的课业结了吗?何时竟有空来此偏殿。”
来者按肩行礼,起身后才回答:
“满月夜祭,父王吩咐我来此守着,说是月华盈满,居儿的身体又要遭罪,思来想去要有个人陪着,也许会好上几分。”
男人身穿便服,衣料却是难得的白狐皮,丰神朗俊的脸上残有几滴凉汗,看得出是一路急赶过来。
“父王也是说笑,这一年来宫里的药师颇为尽心,将居儿的身体打理的虽不算大好,但也不需要有人来坐陪。”
字里行间的婉拒之意,男人自然听得出,但他还是摒退了想要送客的婢女,独自坐在桌边沏了杯冷茶,轻抿了口后便不在说话。
女孩也不发愁,只是叹了口气,就又开口道:
“只是既然来了。我也不好温书,只是想起夫子谈及的一处,居儿至今也未懂到通透,不知兄长可否为我解答?”
“但谈无妨”他像是提起精神般,把玩茶杯的手也是一顿。
“古人言,人有八苦,分别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仔细思量,竟分不出主次先后,故苦恼。”
男人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人各有异,居儿心中的悲苦又岂是我能窥视,若真要我回答,也只是胡乱猜上一猜,并无意义。”
“我只求个答案,正确与否我真不太在乎,若是错了。居儿把它当成对的又如何。”女孩轻笑一声,透过轻薄的纱帘可以看到慵懒的身形舒展柔软的腰肢,似春柳抽条的美好风景却无人欣赏,唯一的男子侧脸望向窗外,看着那轮永不落下的满月。
男人倏地起身,大步行至殿门前。
“求不得,我想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吧?”
门被拉开,夹杂花香的冷风惹得女孩连打几个喷嚏,男人闪身出门,关紧的殿门发出“吱呀”的木料呻吟声,他靠着殿门说:
“东宫的冰灵花开的很艳,印象中你也喜欢,若再不去看,花就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吧,兄长说的很对,求不得,我所求的都是得不到的。只是很不甘心,哥哥总能猜到我想要的,而我却看不出你的渴望。”女孩低垂眼帘,“真的很不公平。”
婢女们并不出声,门外的人也就一直倚着门。四下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良久,依着门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但店内的死寂依旧缭绕,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再不可闻,女孩才松开死死抓住领口的手,神色痛苦的对下人吩咐道,
“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
没有慌乱,殿内的婢女大都是伺候她几年的老人,这种情况也是年年要见一回的,她们明白,干着急不会有任何作用,虽然不忍心看着主子一个人受苦,可还是顺从的关好窗户,有序的退出寝殿。
“阿姝,别告诉任何人!”
跟在队尾的女子抹去脸上的泪痕,音容悲悽的说道。
“主子,秦缪殿下对你的话听不懂,但奴知道殿下心中是有主子的,奴去把殿下找来,殿下一定会有办法帮主子。”
秦心刚要制止,后背清晰可见淡红色的图腾猛的亮起,结结实实的剧痛让她呕出大口鲜血,将胸口的长裙染成一片殷红。
她透过纱帘望着那个急步远去的背影气息微弱的喊道:
“别去,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脆弱的样子。”
秦心撑起手臂,挣扎着想要去追赶,但旋即袭来的疼痛让她在凄厉的惨叫中丧失了气力。
浑浑噩噩中,脑子里一个声音似鸣蝉般聒噪个不停。
“你不是爱他吗?为什么还要赶他走?”
“欲擒故纵?那也不是你这么用的,你这是生生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秦心你是不是傻子,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他可怜我,我讨厌高高在上的施舍,感情不是说给就给的,他说求不得,既指我,也是指他自己,只是他求不得的是伦常下的自由,我们,注定要分离。”她捂着耳朵蜷缩在床角,嘴里囔囔念着什么,似在回答脑海中声音,
“古明居·斯卡雷洛·秦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来人掀开床沿的纱帘,愤怒又焦急的吼道,蜷缩在床角的女孩没有回应,但她抬起了原本黑多于白的眼眸,现在只剩下深郁的红。
待看清了来者,秦心空旷的眼神竟闪出灵异的光来,她拖着染血的长裙以近乎蛮横的姿态拥抱那人,不管这个胸膛是否欢迎她,
她攀上那人的肩头,轻轻厮磨,像只温顺的猫儿。
秦缪下意识的搂住飞扑过来的女孩,她是个大女孩了,却还像个孩子,那种倔强又不会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可直到今日他才明白,他印象中的小女孩长大了,长成了个让他动心的美人。
想到这,他手上的力度不禁大了些,怀中的女孩吃痛,发出低低的呼声。
秦心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她很是委屈地付在秦缪的耳边,轻声的说,
“他,不爱我。”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只听到流水滴落的声音,
他伸手摸向后颈,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领子里,摸起来黏腻又滚烫!
怀中的女孩突然躬身,一声清厉的长啸似划破天空的雾霭,叆叇云层遮住的血月终于暴露它完整的模样!
又仿佛黑暗中裂开一条缝隙,睁开了血色的瞳孔!
稚嫩的雏鸟终会展翼,劲风会吹起鸟儿的翅膀,将她们托举到苍穹上去。
这对每个羽人都是极为重要的一刻,秦缪再也顾不得思索她到底在说什么,鸿蒙初开的光里,一对湿漉漉的羽翼撕破的后背的衣裙,尖儿还轻轻的打颤。
翅膀渐渐舒展开,鼓动着伸张,线条优雅凝练,可颜色却不是皇族特有的淡金,血色的双翼与天边的血月交相辉映!
折断它!
秦缪第一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可它偏偏死命在脑海你打转,折断它,趁这对羽翼还没丰满,折断它,饲养鸟雀还要修去翎羽,不然她一定会逃走,况且这样对她也好,想想那妖异的红色会被人们当成妖魔送上绞刑架吧?
伸出半程的手停滞在半空,然后火速抽回。
我不能啊,我哪有资格决定她的命运,折断了翅膀对羽人来说无异于打断双腿,她这么骄傲,宁可死去也不会忍受屈辱。血色?血色又怎样,穿上大红的衣裙起舞时不正像枫树上飘落的红叶,俱起翻飞,不是很美吗?
“别害怕,还有我在这陪着你啊。”秦缪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熟睡的女孩发出舒服的哼声,背后的两翼经开始褪去羽毛,纯金的翎羽替代了深红,他惊异地看着柔和的金光逐渐侵蚀了刺目的血色,光晕散去时,留下的只有耀眼的灿金。
秦缪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天边的满月,白色的月华穿过窗棂斜斜地打在地上。
“安心睡吧。”秦缪拍拍女孩发丝凌乱的头,“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翅膀,先前,我怎么没看明白。”他捡拾起床上散落的翎羽,淡金的光焰转瞬间将手中的羽毛烧灼成一堆焦黑的灰烬,又随风飘去。
“我走了,你要好好休息。”
秦缪临走时关紧了殿门,虽然明知不会有人回应,他还是顺口这样叮嘱了句,但他不会看见氤氲的黑气,从墙角的阴影里弥散又聚成了漆黑的人形
“你挑人的眼光也真够差的,”人影边摇头边对床上熟睡的女孩说,“他难道不知道叫个人帮你洗漱一下,这满身血污的,搂着就不难受吗?”
【二】
秦心醒来时是泡在一个大木桶里,她首先去摸身上的衣服,还好,除了后背破了两个缺口,其它部位基本完整,她长舒口气,刚探出桶沿的半个头就对上张笑的很欠揍的苍白人的脸。
“醒了,我还在想不要把加把柴看看能不能把你煮熟,尝尝煮鸟人是什么味道。”
“什么鸟人?是羽人,羽人!”秦心激动的攥紧拳头,但气势马上萎靡下去,
“姜罹,你说我脑子是不是出毛病了,看人居然会出现幻觉,明明我记得是哥哥来了,结果醒来却是你。”
姜罹闻言一挑眉毛,“你没记错,你哥的确来了,还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他将手里的细柴往木桶下的火口一塞,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是个挺棘手的大麻烦,他帮你解决了就不用我出手了,哎,他真是个好人。”
“那他为什么不等到我醒呢?”秦心又问。
“可能,他还是没想好怎么面对你。”姜罹闭眼冥思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个不怎么靠谱的回答。
“算了,不纠结这个问题了,阿姝她们在哪呢?我有些饿了。”秦心有些不好意思地沉进水里。
“她们正在殿外候着呢,不是你告诉她们,没有你的允许不能进来的吗?”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呢?”秦心在姜罹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我?翻窗户啊,不是我说你们这儿。窗户设计的太不合理,爬一次半条命都没有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天,只有月亮和星星,不像我们那儿,每天都有日升月落,你没有见过太阳,它就是个大火球,它一升起,满天的白云都被它照成橘红色的,哎,我真搞不懂我家的老头是怎么想起来举族迁移到这儿的,东陆多好,东陆还有很多好吃的。”
姜罹说道这儿,眼睛突然亮了,他从自己漆黑的大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从木头上方递给沉在水里的秦心,“这个给你,你不是饿了吗,我特意从家带的东陆小吃,不过都是甜食,吃多了对牙不好,解解馋就行。”秦心接过食盒,任它在水面飘着,打开盒盖,取了块酥糖像只松鼠般把糖啃的“咔嚓”作响,。
“你觉得饿也是应该的,现在的时辰按东陆也是黄昏,那时候家家起灶做饭,袅袅的炊烟从树的笔直的烟囱里升入天空,与浮岚接成一片,我最喜欢看万家灯火,因为只有那时候才能强烈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木桶内的“咔嚓”声突然停了。
“我怎么觉得好热啊,姜罹你放了多少柴?”
姜罹扫了眼火口冒出的火舌,几乎要舔舐到他的衣角。
“我似乎、好像、确实把所有的柴都放进去了,但你不能怪我,是你害我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姜罹表示自己还能抢救,于是强行解释了一波。
秦心惊慌失措。
“你快出去,我要换衣服。’”
“没事,你出来就是,我要想看,你昏迷的时候早就看光了!”姜罹满不在乎地说。
秦心语气凶狠:
“那我叫人进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解释。”
“别别,我出去还不行吗?可怜我这身行头,从窗户钻一回又要沾几层灰。”姜罹来到一扇窗口下,用力一跳,双手扒住窗台,动作笨拙而又滑稽,他跨坐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全身湿透的女孩,玩味地说“你要换的衣服我放在床上了,你哥说你穿大红的衣裙更好看,我就帮你准备了一套,是完整的一套,包括亵衣哦。”
“姜罹你个变态,我就知道你肯定看光了。”
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姜罹,听着殿内怨念深重的话语,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暗道,谁对你说一定要看光才能清楚你的身材,方法很多啊!
······
“我说,你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你去东宫吗?反正他都邀请你了,非要跑到这里扒墙角,显得猥里猥琐的,一点也不符合你羽族公主的气质。”姜罹黑着张脸,不停抱怨:“还有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自己展个翼就飞上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踩着我。”
“我就赏个花,难道一定要目的性那么强地跑去东宫,那不就弄的人尽皆知了,再说,我又不重,你背我一会儿会死啊。”火红长裙的秦心拼命欠脚,无奈距离墙头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
不想人尽皆知?这宫里谁不知道尊贵的古明居殿下对古明楼殿下一往情深,赌你俩能在一起的盘口都开了有半年,我还下了五百金铢的注,赌你能排除万难抱得美男归呢。
这边姜罹的脑内正排出大戏,那边秦心也准备飞身一跃,潇洒上墙,用生命表演形体美学,只可惜,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当事人的意料,一般也会出乎作者和观众的意料。
背后传来熟悉又令人惊恐的轻咳声,姜罹只是一抖便强定下身子,而肩上的秦心反应就要大的多,脚下不稳,便轻盈地向后倒去。
完了,王女的脸这下被我丢光了。
秦心极有觉悟,只是这话在脑海中一蹦出来就有一股莫名的忧伤气息涌出,很丢脸,很忧伤。
姜罹作为一个合格的人梯,尽到了自己应尽的本分,甚至还越俎代庖想要挽回一下局面,结局是,秦心免除了后脑勺着地的危险,但好死不死,她正巧将姜罹压在身下,还把他压的闷哼两声。
秦心敏捷地起身,整衣、跪伏、膝盖撞上石板的清脆的声响让姜罹都是眉头一皱。
“儿臣拜见父皇。”
诚然,来者不是别人,确是斯卡雷洛家族当代族长,羽族昭明帝,秦心的亲生父亲!
感觉到扶住少女腰间双手逐渐消退的热力,姜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缓缓起身,并不跪伏,只是拱了拱手,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
果然是亲生的,犯病都能犯到一块去,这是上辈子结了多少仇?
姜罹嘴角猛抽,但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他看不见就是。
羽皇深陷在眼眶里的双眼原本闪着鹰隼般锋利的光,待到认出了姜罹后,神色立马柔和起来,当然他是听不见姜罹的腹诽,不然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脸色。
他挥手示意不远处的内侍,给他们留出足够的空间,并不在意姜罹看似不敬的举动,倒是颇为敬重地对姜罹说道,
“先生何时竟有如此情趣,陪我养在深闱里的女儿游玩作乐,可称上当真风流,不过这宫中人多口杂就不怕走漏了风声?”
“那,陛下的意思是您身后的人留不得了?”姜罹从大氅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纯净而宏伟的力量将要从他的手心薄发而出。“既然如此,鄙人就先替陛下动手了。”
“这倒不必,只是我这女儿待字闺中,按年纪也该给她找个夫家嫁了,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陛下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人选?”姜罹干笑了一声,低下去的视线对上了跪在青玉石板上秦心,她就这样一直用着疑惑,惊异又戒备的目光凝视着他,眼神交集两人并不躲闪,姜罹看着冰冷的暗色瞳孔里面生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最好的人选不正站在我面前吗?”
羽皇并多解释什么,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独自踱着步子离开,终归他还是没有留给两人解释的余地。
姜罹见他走远,急忙拖住秦心的两肋,手臂发力,将她从寒意颇重的地板上托了起来,大氅中露出的双手被落下的泪打湿,他认真的注视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眶,露出的半张脸扯出难看的弧度。
“他也不爱我是吗?”秦心咬着青紫色的嘴唇,力气大到泌出血来,“不然,他为什么从开始便没有看过我一眼,更不要说关心了。”
“是啊!”姜罹拿下巴顶住秦心松垮挽成的发髻,“他不爱你,所以也不必为他哭泣,你的眼泪很珍贵,是要为那些爱你的人流的,至于把你当成礼物送给别人的人并不值得你去流泪。”
“可为什么他们都不爱我呢?”
姜罹怔了怔神,然后让她靠上了自己,并无温度的胸膛。
秦心抬起红肿的眼眶,呜咽着说道“原来,我在你们眼中是这样的不堪吗?”
她用力抱住姜罹,一起先只是小声啜泣,后来便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直到最后哭哑了嗓子,才筋疲力尽地倒在他怀中睡熟了。姜罹没有反应,他就是根本不会动的木头,长久低站在那里,只有漆黑的大氅无风自动,四下弥散的黑色雾气在他背后展露出狰狞恐怖的外形,宛如拥有灵智的凶兽,它对月咆哮,宣泄着自己的愤怒与不甘。
【三】
秦心等待了三日,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判决,一纸婚约并不意外的送至她的手边,只是带来这张红纸的正是今后她要尊称一生夫君的人。
“婚礼不会举行。”姜罹这样对她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甜党,但是我是咸党,我们不配。”
强笑两声,秦心决定关门送客。
“你信吗?”姜罹对着满脸不悦的秦心这样问道。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信,便随波逐流,不信,便逆水行舟,终至倾覆。”
“那我还是信吧”
“信?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以为你会像以前一样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的路走的曲折,只为看到更多的风景。
“又怎样呢?你了解我,我是个较真的人,较真的人注重结局的。”
“如果结局也是苦的呢?”
“那就当我这一生白走这人世一遭吧。”
姜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
“你见过我完整的容貌吗?”
不待她回答,他便脱去从未摘下的兜帽,银色的发丝上萦绕着阴郁的死气,灰色气流和黑雾相互倾轧,侵染,又在眨眼间相继泯灭。
“你果然是死了的。”秦心展现了超出普通女孩的冷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知道我不会害怕。”
“因为你太过聪明,说说看,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
“很久以前就发现了,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听力要比常人灵敏许多,所以能清楚地分辨每个人的心跳声,可我听不到你的心跳声,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想哭,跟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我记起来了。”姜罹接过话头:“然后你就真的哭了,哭的好伤心,当时我还在想,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闹腾,真是烦死了。”
秦心几乎要笑出了眼泪。
“是啊,我从小就是这样,爱哭又烦人,从来不懂得怎样去讨人喜欢,长大后还多了个会吐血的隐疾,更惹人讨厌了。”
“以后不会了。”
“什么?”
“你不是听力挺好的吗?我吐字也算清晰,不至于这也听不清吧。”
姜罹卖了个关子,“你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有对你说过,羽人皇族的来历吗?”
“没有。”秦心摇头。
“是我忘记了,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姜罹重新戴上自己的兜帽,“月神之血,听说过吗?”
秦心一脸茫然之色,答案昭然若揭。
“好吧,真是没有想到如此重要的秘辛都能忘记,不过也对,你父皇要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不会对你这么冷淡,简单来说,就是你苏醒了曾经月神的血脉。你从小就不能学习任何秘术,但你可以感应到这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力量,每当月华盈满之时,纯净的月力会在洗涤你身体的同时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这份痛苦会一直持续到你十六岁展翼,而展翼的那一刻,便是你蜕变的时候,压抑在你身体的力量会像井喷般提升。”
说道这儿,姜罹特意停顿了一下,他微躬下腰,又开口道“所以命定的姬武神,未来的羽皇,您愿意跟我学习秘术吗?”
“愿意啊。”秦心调皮的弯起了嘴角,红润的唇被她咬出一条白线,“其实,你兴许问我,我会愿意嫁给你,我也会答应呢。”
“算了吧,我已经活得太久,这种事情是你们年轻人要去考虑的,不适合我这种死老头。”姜罹的身形开始逐渐崩溃,仿佛随时会化成一团黑雾远循而去。
“你还不老,顶多只能算是个死老头。”秦心在念死老头时,特意加重念了“死”字,“可你为什么要帮我呢?只因为我是烦人的小丫头?但这宫中烦人的小丫头还有很多,又凭什么会帮我。”
“有些事你不知道会更好,哎,偶尔我也会想,要是你不那么聪明就好了,难道你不知道男人都喜欢笨拙傻愣又毫无斗志的姑娘?”姜罹摇着头,惋惜地说:“还有,你等的那人就要来了,装出副悲凄的模样去面对他吧,你是很好的戏子,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你。”
看着一团黑雾融进阴影中,她真的又摆出一张哭丧脸来,还在不停嗫嚅着什么,仔细去听,能听出她说的是“再好的戏子也要吃饱饭才能演戏,我都饿了三天了,你还指望我去给他唱段评书啊。”
她松开抱在怀中的木盒,里面装着不少东陆的小吃,拎出一个蜂蜜桂花糕,慢慢咀嚼,面粉由于吸水有些发胀,可吃起来还是甜的腻人。
寒光泠泠,透过上好的蜀绣织锦在地上投出细小的光栅,照亮了女孩白皙的面庞,月光下那双眼睛竟出奇的亮,亮到看不清深邃的瞳孔。
【四】
殿门被打开时,秦心正小口喝着杯中的果酒,这果酒后劲颇足,虽不至于醉倒、人事不省,但颊上也多了两团酡红,显出醉酒的媚态出来。
“你来了,”秦心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脚步踉跄间竟扑倒来人的胸膛,她说:“陪我喝一杯好吗?阿罹?”然后她看清了那张脸,潋滟的笑容转瞬间便收了。
秦缪本来已经接住了酒杯,闻声还是放下了。
“很失望吗?”
她僵住的脸上又浮出一个虚假的笑,
“不会,哥哥来看我,我很开心的。”
说着她就坐回来了自己的梳妆台前,对着半人高的铜镜出神。
“听说你把阿姝她们赶了出来,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三天不吃不喝,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秦缪看着梳妆台上排列整齐的簪子,还有扎眼的嫁纱和凤冠霞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将麂皮的手套捏的咯吱作响。
女孩也不说话,直到背后的人轻抚上她及腰的长发才象征的颤抖了下。
秦缪并不在意这些,他挽起了她如素锦泼墨的发丝,忍不住在心里很感慨,已经把头发将养的此甚长了,很配那把梳子呢。想到这,他特意装出轻松的语气:“妹妹出嫁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只有一把跟东陆师傅学着做的夔梳,费了很大心力,虽然算不上什么特别珍贵的礼物,可也是个稀罕物什,想来它应该入得了居儿的眼。”
坚硬的木梳齿滑过头皮,带来异样的麻痒,她却端坐着摆出副同样坚硬的表情,秦缪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将披散开的头发收拢在脑后,然后为她戴上了沉甸甸的凤冠霞帔,额前的玉藻珠串晃得她眼生疼,可秦缪却很喜欢,他对着铜镜中的人儿说:
“看,这样要比平时漂亮多了。”
秦心仍旧不回答,他叹息了一声,终归还是离开了,留下秦心一人对着镜子发呆出神,直到三声钟鸣响彻整个皇宫,她才又拎起一个糕点,轻轻舔两口表面的糖霜,默然,
真的太甜了,还腻得让人想哭。
她低声呜咽,却又褪去了周身的红裙挨上了更艳丽的嫁纱,缓步踱出殿门,手心里金丝楠木制成的夔梳梳齿深深扎入血肉,随着她的移动留下一条绯色的血迹,如赤红的珊瑚礁簇。
倏地吹来狂风让包着她的锦团盛开了,血红的嫁纱迎风招摇,像极了花朵开到极盛的火蔷薇,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姜罹,你的怒火会让我也燃烧起来吗?”她不真切地笑了,“只是希望在烧死我的时候,让我还能来得及盛开一回。”
神启元年,羽族昭明帝暴毙宫中,举国哀悼,历史留给这位中庸帝王的评价只有寥寥数语,可他却注定要被更多的人记住。
羽族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君在回忆中这样记述。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用自己仅余的生命和太傅一起对我撒了个弥天大谎,教会我坚强而坦然低面对背叛,也让我体会到了由爱生怖,由爱生憎的可怕。其实,他还有好多话想要对我说,只是来不及时,就不得不浓缩为一句话“我把她嫁给你了,你要像我一样关心她,明里、暗里但又不能娇纵她,你要教会她接手我留下的一切,可也不用太快,之前的事她哥哥会帮她完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可以,就让她一直恨着我吧。”
可我不会恨他,我出生时已经失去了母亲,所以他再讨厌我我也不在乎,虽然会失望,会难过,但我始终都拥有着一份对于父爱的期许,待他走了,那份爱就空了,孤零零的,拿多少眼泪都填不满。
哭着哭着就记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他总是拉着我去看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桃花灼灼,倾落在泥土里,满当当地铺上数层。他会踩着厚厚的花瓣一下又一下地推着坐在秋千上的我,可小时候,身体还没有长开加上又活脱脱裹成了粽子,总会从秋千上摔落,现在回想起来,因为是摔在花瓣里 倒并不很疼,但小孩子都是很娇气的,只是不待我哭出来,他就能找到再次逗乐我的方法,,每当我破涕为笑,他都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那时的他说不像是一国之君,反而更像一位粗粝又笨拙的父亲,一位平凡的父亲……
玄中十七年,羽族煜武帝即位,更年号神启,封其妹古明居·斯卡雷洛·秦心为英王,享公爵等身待遇,并征拜东阳家家主东阳胜云为相,官至枢密正使,此举一出,万民哗然,朝廷众臣联名上表,请求剥去英王爵位,却终于不了了之,参知政事路谦路大人退朝时曾感慨长叹,是何等奇女子引得陛下出此言行。引入不禁遐思,可正史并未记载下煜武帝所说的那句话,后人也只有从世坊里流传的乡间野史才能窥到几分蛛丝马迹。
《霞君·红羽传》这部演义小说这样描绘到,帝居于位,按剑而耆,群臣不懈,皆以首抢地,股间战战,唯姜太傅傲立坪中,袭衣飘摇,有铿然清越之声。
帝起,杀代之气骤聚,掷剑而击,不得,持剑复抵,剑折,帝颓然,谓曰“孤与汝再赌一局,拿孤坐下的大好河山当筹码。”
太傅执一鲛珠,稍稍用力便做一杯乳白色的砂砾从指缝见泄落,似浸泡在牛乳中的柔顺丝绸。
“陛下是位赌徒啊,可命运对于赌徒总是吝啬的,她很脆弱,不小心就被你捏碎了,我很不容易才补好她,不想她再被你捏碎一回。”
语终,太傅遂出,徒留帝切齿扼腕,怒视群臣。
不过,因版本过多,真实性无从考证,但曾经宫里的侍女却流传出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说是昭明帝暴毙后,宫中常常听到女子高声咏唱着引魂的歌儿,后来有人曾在皇宫最高的云台上看到过一位大红衣裙的女子,展开的羽翼是纯粹的灿金,人们都猜测那女子便是英王秦心,但当英王登基是亮出她骄傲的血翼,谣言便不攻自破,再没人提起。
只有侥幸见过那红裙女子的内侍们才偶尔议论,说虽看不清那张脸,可身姿却是绰约的很,想来也是位祸水级的美人。
【五】
“我想沐浴在阳光下,
痛哭在暴雨中,
漫步在乡野地,
我愿高翔在天之上,
遨游在海之底,
看万山险又青。”
吟诵到此处戛然而止,
可悲的是姜罹一首小诗尚未诵完就被人用算筹从藤椅上砸了起来。
“老调重弹。”
秦心精辟地总结了姜罹这种重复念同一首诗的行为。
姜罹微眯双眼,看着她坐上身边的凳子,用并不优雅的姿势猛灌茶壶里的冷水,许久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诗要念多了才有味道,正如老友对弈才最有意思,也是人们之所谓之风韵。”
“死人没有资格谈风韵,压榨学生的死人更没资格。”秦心似乎蛮喜欢拿算筹丢人玩,还在乐此不彼地砸又躺回椅子上的姜罹。
由于考虑到她平日里总摆着张半死不活的学究脸,少年应有的活泼气好不容易死灰复燃一回,姜罹决定默默忍受了。
不过,他还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很明显不能满足秦心的变态心理,明明很有趣的捉弄就变得素然无味了,她没丢几下就把算筹全抛在了姜罹的头上,吓得他连打几个哆嗦。
“你让我算的东西我算好了,今年的月圆会在满月夜祭的后一天出现。”秦心伸手摘了片青桐的叶,枝叶因此抖了几抖,惊醒了数只栖息的鸤鸠鸟,它们哗的一声飞上了夜空又盘旋着降落,翅膀扇动的风吹皱了院中凤凰池的一汪绿水。
“搞不明白算这个有什么用。”她把树叶遮在左眼,右眼紧闭,然后又快速移开,,“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翻翻以前看过的话本子。”
“今天你怎么这么不开心?”他并不奇怪她今天的反常行为,“是你哥哥告诉你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吗?”
秦心将手中的桐叶随手一丢,欣然道:
“是啊,他说父王的三年期功要到了,要给我一个惊喜。”她未饰粉黛的面颊浮现出胭脂晕开的痕迹,一抹笑意转眼便荡漾在两颊的酒窝。“他也未曾立后,姜罹你说,他会娶我吗?”
“秦心,你觉得你足够勇敢吗?”姜罹并未正面回答秦心,反而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勇敢的人才懂得放弃,怯懦的,总会想去抓住自己想拥有的。”
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就像是给好不容易点燃的篝火盖上一堆湿润的沙土,火光一下就彻底熄灭,痛的既残酷又真实。所以他扭过头去,但捂不住耳朵,一对羽翼倏地展开,发出割裂空气的厉啸。秦心鼓动赤金色的羽翼,光裸着双脚,平步于毫无涟漪的水面,平静的水面下是怒涛般的急迅的水流,似困着凶恶的水鬼。
她分明是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能斩金截铁:
“我比他们都勇敢,所以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全部。”
姜罹站了起来,可从未站的如此佝偻,伶仃又单薄的身子全靠宽大的大氅撑出体面的模样,耳边的声音与记忆中的那段回忆高度重合,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隆冬的凛风倒灌进他的领口,那时他的血液还是暖的,会冷,会痛,会死,也会有人爱着;当势沉的铁矛刺穿他的心脏,视线也呼啸远去,任由她在风中一点一点破碎开的嗓音轻声唤着……
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灵”从姜罹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怪异的狞笑,背影却如失偶的独狼般孤寡。
随后,他直起身子,不安的池水扭曲着接上明亮的星空,似无数纯白的蛟龙!
秦心惊异地看向包围住她的澎湃的水柱,见证了群龙升天的奇迹!
雨势滂沱,浸透了她的衣裙,轻薄的织物黏在肌肤上,勾勒出惊人的曲线。她却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费力拍动湿水的羽翼,凝视庭院中站着的疲惫人形。
大雨仍在下,但不会落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披帷着万丈霞光,炜炜光焰暴虐地烧了起来,将半边雨幕都蒸腾为高温的水汽!
他高呼,携着君王般的威严一起!
秦心听不懂他在吟唱什么,但能感觉到一股更加纯净且庞大的“灵”苏醒了,他口吐古老而又莽荒的字眼,亘古的力量使得耀目的光焰逆着雨水向天上流淌!
轰然破碎声里,数道狭长的玄光从他的脊背绽放,它们拼接浸染成质朴如一的圆,燃烧着黑焰的日轮洒下它灭世的光芒!
可那灭世的“灵”却在眨眼间散去,似水般无痕迹。姜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濒临失控的情绪,他脊背烧成焦炭的青桐木,疲软又无力的靠着。
“去找你哥哥吧,他很爱你,就像你也爱他一样,可你那个愚蠢的哥哥却始终认为你爱的是我,他还想着要把你嫁给我,我猜这便是生为一个戏子的可悲吧。”姜罹捂住满是泪痕的面门,语无伦次地说道:“所以快去啊,飞得越快越好,趁这一切还来得及补救。”’
秦心怔在半空,脑子里乱糟糟的,好不容易整理出个头绪,眼前却突然一黑。来人一掌切在她的后颈,将她打晕横抱了起来,他背后的淡金色的羽翼展开,构成完美的十字。
“为什么打乱我们的计划?”来人这样问。
“难道你不觉得让她知道一些东西,事情会变得更有趣吗?”
“不觉得。”来人抱着她转身飞离,“就让她当自己做了个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姜罹闻声长叹,垂首幽幽念着:
“亦是若蝶恋花,多情却被无情恼,或嗔、或笑、或有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颓废地瘫倒在龟裂的土地,银色的发丝悄然暗了下去,不是灰白,而是从发根蔓延生长的血色!
“人人都说贪欲是个不好的东西,但我的贪欲是那么渺小,只想一直守着她罢了,可为什么连着点小小的怜悯,我都祈求不到。”
倾瀑般的水流从卷积的云层泻落,干裂的土壤也重新变得湿润与泥泞,明明已入深秋,但那本应死去的青桐又重新吐露了绿叶,又在瞬间被染上霜色,落叶在空中打着漂亮的转儿降落,当第一片桐叶触到地面,数不清的花朵同时破开禁锢住它们的泥土,色彩不一的花蕾争相钻出坚硬的花萼,它们乍起芬芳,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似点缀在女子罗裙上的醇色。
身为始作俑者的姜罹平静地躺在泛滥的污水中,他黑色的瞳孔涣散开了形状,但挂满黏稠黑血的银发却发疯般地生长,它们刺破昂贵的布匹,扎根在土壤与血肉里,又残酷地收紧,将他的骨骼勒得铿锵作响。他分明是个死人,不会痛了,可任谁也能感到他身上的悲伤那逆流成河,汹涌成江的痛苦悲伤!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麻风的可怕疾病,患者从此对疼痛无感,即使长钉刺穿了你的脚掌,磨损了你的经络,让伤口变得血肉模糊也不会带来任何痛苦。秦心第一次听说这种疾病时,不无羡慕地调侃道,自己也想得一回试试,但姜罹听了这话,并未像往常一样附合,反倒罕见地沉默了,他该怎么告诉她,疼痛是人体的自我保护,只有痛觉加深了记忆,人才会害怕受伤并在不断受伤中学会趋利避害,当你连疼痛都无法感知,也就注定了你遍体鳞伤的结局!
姜罹告诉自己,别再想起那些东西了,他是不会疼痛,可这不代表他不会难过啊!所以让我感受到哪怕一丝疼痛,让我停罢的心脏再跳动一下,让我枯败的神经告诉我万仞穿心时除了伤口变得红热不会有什么别的了,只是它太过滚烫,像火从血管里烧起来一样。会把什么都烧起来!不似现在入骨冰凉!
“为什么,我连这点怜悯都乞求不到?”
他沙哑着嗓子质问自己,又像是质问这片天地,质问这天地的不公!
【六】
历史:神启三年八月十六日,按黄历所言是个黄道吉日,万事皆宜,尤宜婚嫁,此次皇家亦未能免俗,煜武帝大婚,迎丞相幺女东阳羽稚为后,同日,赐英王和官至同平章事的姜太傅国婚礼节,可惜的是,终于两场婚礼都未完成,但人们却从那场史称龙且宫变的血腥屠戮中认识了英王的杀伐果敢,不,不应该称她英王,应该称她月幽帝,或者------霓君!
史书记下的一句话写出了当世之人对她的评价,女主朝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足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更有史官在书中这样写到,“与其说是霓君逼宫倒不尽然,龙且宫变更像是武帝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为的就是洗清那些心存歹念的臣子们,况传霓君孕有一女,是武帝子息,这两代君王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真是愁杀我等言官!
秦缪一身绛紫衣服,大婚他也不愿换上新郎的服饰,顶多穿了次一等的紫衣。
快刀斩开,盘上的葫芦干净利索的裂成整齐的两半,他和面前立着的女子各执一瓢,从瓮里盛出大半舀酒,合卺之礼将成,接下来只要用酒漱口既是喜结连理,可他却不小心将它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原本喜笑颜开的宾客突然发出惊恐的嚎叫,藏身在他们之间的影卫从衣袍的衬里抽出轻且薄的软剑,虽不能斩首但却是割喉的利器。
可那些看似轻薄的软剑却在影卫手中变了模样,夸张的刀弧扫过便看见冲天而起的血泉与滚落的头颅!
他淡漠地看着此刻发生的一切,如果不从酒席的矮桌里抽出把阔首直刃的古朴重剑的话。
侧转避开刺向他的剑锋,反手便劈开了影卫的身体,连人带剑一同劈开!可他的眸子里仍是古井无波的淡然,淡然到了忽视飘血的寂寥,淡然到他看见的不是地狱般的屠宰场而是风飐竹枝时略显孤寂的感伤。
他信步走着,脑子里不禁乱想:其实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紫衣被血泼湿就变成了玄色,跟染上墨汁没有什么分别,他倚着台阶边的汉白玉雕栏,暗纹清晰的古剑饮饱了鲜血,小蛇般蜿蜒的血流从剑阁的凹陷流淌,在台阶上汇成一小片血泊。
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长短不清楚而已,但没关系,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等,长到一辈子。
身后的殿门开了,红衣的女人握着劈开葫芦的短刀奔向他。裙摆太长,她在半路上就摔了一跤,短刀掉了,叮当响得很脆,秦缪却不理睬,女子爬着想要捡起落在不远处的短刀,可刚要抓到,就被从天而降下的人踩住了手掌。
来者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子,仔细端详那张艳丽却因忿恨而扭曲的脸,“难怪哥哥会留她一命,原来她与我长得如此相似。”
他转身看见了那个人,又看着她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短刀,
“那就不能留了,姐姐,居儿只好委屈你先走了!”
她把刀尖送进了女人的心脏,残忍地拧动,空出的左手则捂住她的嘴,让她只能发出唔唔的叫喊。
“离开吧,抛下所有的恨,死去要比活着幸福。”她伏在女人耳边这样说,女人的挣扎很快小了下去,她却仍与她紧紧相拥,毫不在意沾上满身血污,直到她的身体凉透,秦心才站起身子,现在她面对着她的哥哥,认真的说:
“你累了是吗?所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这个位子我帮你坐,你可以去当个糊涂亲王,颓废地过完一辈子。”
秦缪顶着张冰山脸,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缓声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她轻笑一声,伸出的手直直地指向他,“我想要你啊,你的肉体,你的灵魂,你的一切,全部都该是我的。”
秦缪握剑的手一紧,但又缓缓松了下去,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冷的如冬日的冰凌。
“很合理的条件。”
“那好,从今天起,古明楼.斯卡雷洛,秦缪就是我的了。”她旋即欺身至他面前,染血的短刀抵至颈项,只差半寸便可割开喉咙,但她却从锦簇的笼纱袖口里伸出素白秀婉的手来,温热的指腹轻抚着他薄且无情的唇,她歪着头诡秘的笑着,眉宇间说不出的美艳,
“你是我的了。”
故事说到这里似乎还是个完满结局,虽然彼此伤害彼此误解,有情人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但现实,从来都是容不得半点温情的。
神启三年,龙且宫变翌日,煜武帝禅位英王,退居太一宫。那年,秦缪二十一岁,秦心十九岁。
七年,月幽帝诞下一女,取名羽心,故称羽心公主。那年秦缪二十五岁,秦心二十三岁。
八年,北越出兵伐我,武帝钦点八万翼军开赴边境,幽帝随军行七百里,至洛水歌别,时两帝剖琴为约,观者无不悲声泣泪。
神启九年,火犯房心,昂宿白衣,幽帝恶此星相,以为不祥。
旦日,太一星暗淡下行,幽帝见之,竟心力交猝至于昏厥。
又三日,有讯传至,为悼文,曰:武帝,薨!
幽帝闻之,悲恸欲绝,遂长居太一宫,呕血七日,亦崩殂。
那一年,秦缪二十七岁,秦心刚满二十五岁……
“你又死了。”姜罹抱着个不足两岁的女婴,站在桌前,她恬静的侧脸还未褪尽血色,人却已经停止了呼吸,姜罹小心地挪开她的手臂,拿起了压在她肘下的一幅画来。
那画笔粗糙,一点也不精细,根本连半点他的精髓都未习到,所以他又开口,
“你怎么又死了呢?特别是还没学会作画就死了,看你画的多烂,万一流传下去人们会骂我这个老师不称职的,所以还是把它烧了吧,烧了也就干净了。”
手心的墨画真的烧了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熟宣纸卷铺在她的身上,动作像是给畏寒的孩子披上保暖的大衣。
可怀中的女婴却突然躁动起来,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双小手拼命朝她的母亲挥动,继承了她母亲的纯黑眼瞳里争先涌出泪,她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的认为这是件不好的事,她大哭,因为不明白,但又想要明白,便哭得更厉害。
姜罹没有安抚她,他正抬头望着烟雾构成的画,巨大的冰灵树下,女子特别曼妙地立着,剑尖上平挑一朵绽放十三朵花瓣的冰灵花,不远处的男人则扶额沉思,右手擎着的笔始终没有落在空白的纸上。
“我们总是怀揣着最初的理想,然后与它渐行渐远。”
他默念半空中的一行娟秀的小楷,当他话音落下最后一个字,悍然冲破烟雾的火龙尽数从空中归入早已放在桌子上的白瓶中,轻抽鼻翼,嗅到了淡淡的芬芳,正如东陆的火蔷薇,纵然逃不脱化为灰烬的命运,也要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的所有美好都绽放开来!
他抱着半人高的骨殖瓶,怀中的女婴竟奇迹般停止了哭泣,她不哭也不笑,只是黑色的瞳仁逐渐浮现出似粉非红的樱色,直勾勾的盯着,婴儿特有的大眼睛又浮上一层氲气。
姜罹走出太一宫,石阶上跪满了朝廷的臣子们,他不去看他们,自顾自地走着,走到最后就放声而歌,
“葬我在马樱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松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烟缕,尘埃和无形,
让我从火中飞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空余谣言、谜语和幻影。”
【七】
“为什么总是念到一半就停下呢?”约莫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这样问她的老师。
“你想听后半段是吗?”藏在漆黑大氅里的男人摸了摸女孩梳在两角的髽髻,“可后半段写的不好,每次念起来都让人不开心。”
“我不会不开心的。”小姑娘颇为严肃地说。
“那好吧,我把后半段念给你听”男人清了清嗓子,虽不情愿,但仍勉强为之,
“但我没有挡住阳光的伞,
没有行走在雨中的衣,
没有帮助我飞向青天的翼,
没有在水中畅游的鳍,
别问我有什么,
我早已经一无所有。”
男人的思绪又飘远了,以至于他没有听清女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一无所有,至少……
你还有我。
又或者他听清了,因为那抹突然展露的笑颜,正如在那藏而不露的心的幽暗中,闪耀如宝石。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所以你们以为我会同情姜罹那个老不要脸的,不存在的,当姜罹拉着我去接我师妹的时候,我就被他和某位姓秦的小姐姐猝不及防地喂了一口狗粮。
于是我拉着师妹跑了,是的,真是跑的,夕阳下的我与她,浅栗色的长发散开,她的发丝带着阳光,我们跑过了夕阳。
“慢…慢点,你别跑这么快!”琉黎气喘着说:“我的……”
她的帽子跑掉了,最后是我陪她在江边玩了半宿的飞镖扎气球才安慰好她。
那是在午夜的江边,我拎着她的脱下的松糕鞋,背起轻盈的女孩,我们与流水一同向前,那时天空又飘起雪来,琉黎撑起扎气球赢来的青蛙雨伞,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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