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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归

劝归

谢垚轻轻推开庭院的门。

已至深秋时节,庭中原本姹紫嫣红的花卉如今尽数凋落,唯有寥寥几株鸢菊在清风里开得散漫。院子一角设了间草庐,庐旁摆着副石制桌凳,外罩裘袍的老者斜倚在石桌边,提了个酒葫芦不紧不慢地饮着。他的身形是与周围景色一致的萧索,眼睛却是明亮的,透出古井般宁静平和的光。

“先前那道圣旨,将军已看过了吧?”谢垚径直走到石桌旁,撩起锦服下摆坐在老人对面。“本该有些仪仗的,可如今朝中人人自危,无人愿出来走动,我又不懂宫里那些繁琐礼节,便先遣人将旨意送来了。”

老者闻言微一沉默,又饮了口葫芦中清酒,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来人长了张很占便宜的脸,面皮白净,左眼角下一点泪痣,神色里七分庄重三分笑意,让人一眼看去便生出几分好感。一袭绛紫云纹官袍,头上乌纱绸巾束得端正,更显几许出尘意味。

“看阁下装束却不似不通礼数的人啊。”老者淡淡道。

“将军是说我有意怠慢圣旨?”谢垚轻声笑了笑,而后语气忽变,身子前倾,紧紧注视着老者的双眼,沉声道:“可有些人自幼承蒙国恩,如今不依然违背圣命、不遵法令么?”

老者坦然与他对视,半晌后忽然也笑了。“你在怪我吗,孩子?”

谢垚掸了掸袍袖,“只是觉得将军的做法有些欠妥罢了。”

院中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风愈发冷了,残败的花枝在寒气抚弄下瑟瑟地抖。老人轻轻叩击着酒葫芦,酒水在腔中恣意流淌,清脆地响。他视线飘转,望向庭院外辽远的穹天,像是忽然被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朝廷派来召我回去的特使,你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了吧?”老者悠悠道。

“是。之前连下三道圣旨都被将军回绝,圣上龙颜不悦,若非宰相大人拦着,这次下的便不是圣旨,而是赐死的诏书了。”谢垚道。

“原来如此。”老者点点头,“还未请教阁下官职姓名?”

“文华殿学士,谢垚。”

“谢垚……谢垚……”老者低声念叨两遍,忽地问道:“平渊居士谢崇是你什么人?”

“乃是家父。将军与他相熟么?”

“旧交。”老者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又多了几分柔和,“从前喝酒时聊起过,他说以后若是有了孩子或徒弟什么的,便用‘垚’来命名,寓意‘视金钱如粪土,视美色如粪土’。没想到他的儿子如今都已这么大了。”他举起酒葫芦,又饮了一口,“你父亲现在如何了?”

“家父十年前便过世了。”谢垚轻轻道。

老者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手停在半空中,酒水从葫芦嘴洒落,滴在石桌上哒哒地响,他却仿佛不觉般,只是怔怔地出神。“过世了……”

“是啊,就在十年前。”谢垚眉眼低垂,“将军卸任的第九年,胡人从丹连山一路打到玉灵关。那时候朝野上下都赞成议和,只有父亲在金銮殿上一个劲磕头说不能向胡人妥协,如果能恢复将军您的官职就能把胡人打回去。我陪着太子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一直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最后皇上不耐烦了,就叫人把他拉下去斩了。到死他都在喊着将军的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话到末尾几乎低不可闻。“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相信,将军您……就是唯一的希望了啊!”

他猛地抬起头,“可您为什么就是不愿复出呢?如今胡人已经在洵河边驻军了,洵河!再往北三百里就是帝都!这次他们不会再议和的,打下帝都胡人就是中原的皇帝!那时候会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残害?百姓又会过上怎样的日子?但您为什么……”

老人静静看着年轻人,谢垚的眼眶有些红了,语气像是质问又像咆哮。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在帝都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年轻人用这样的语气指着他鼻子大骂。慢慢的两张脸重合在了一起,他仿佛又回到那方旌旗飘扬的校场,身后十万铁甲连天延伸到远方,他摘下头顶上的红缨朝地上一抛,整个世界都似倒悬过来了,唯有那血一样的长缨在空中缓缓下落。

“真像啊。”老人低低地说。谢垚话语一滞。

“你和你父亲真的很像。”老人站起身,“都一样的傻。”

他站起来的时候像是地平线上兀地隆起一座山,巨大的骨架支撑起空空的皮囊,一身裘袍像挂在衣衬上般飘飘荡荡。老人转身从草屋外壁的木架上取下一口长刀,刀封在鞘内,却仍有一股厚重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能救国呢?”他手中发力,长刀在铿锵轻响中滑出刀鞘,明晃晃的刀刃在秋日照耀下泛着凄烈的冷芒。“从前我只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夫,现在更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您是个统领万军的将军!”谢垚大声道,“王朝百年历史里只有您真正击退过胡狄!您……”

“我曾经是个将军。”老人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自己从前打过多少胜仗,也知道击退胡狄这种事在你们看来有多荣耀多风光。可那算得了什么?那些战役怎么赢的?是我身边二十一万七千多个弟兄拿血肉之躯堆出来的!”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像头被激怒的雄狮。“我这辈子打的最大的胜仗——你们口中的丹连山退狄战,光那一场我们就死了十万多人!十万人!我是从死人堆里一点点爬回来的!后来呢?朝廷连个厚葬亡者的诏书都没下达,那些阵亡将士的遗体连个安宁的归宿都没有,全被秃鹫和胡人的狼叼去吃了!”他忽的又平静下来,低头去看手中的刀,语气里透着嘲弄与疲惫。“再后来班师回朝,皇上赐了我些医药和银两便让我卸甲归园安度晚年……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群人不过是朝廷眼中的弓犬而已,敌人没了,我们也就无用了。”

老人凝视着刀面上自己的倒影。“其实刚回到这里时也是有些不甘的,觉得胡人带给我们的耻辱还没算清,皇上不会这么快就把我扔了。我一直在等,兴许朝廷的特使什么时候就会来,我还能提刀上马奋武半生。这一等就是十九年,当我彻底死心时,特使真的来了……里面还有谢崇的儿子。”他笑了笑,笑得有些怅然。“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只是个糟老头子罢了,年轻时的热血也冷了,你们还想要我如何救国呢?”

他的声音那么淡漠又那么苍凉,像是蕴藏了一生的痴狂悲怆。十九年前他带着十万英灵的寄托回朝,可最终甚至没能给他的军士们争取到哪怕是一个名分。没有人知道离开帝都后这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守着怎样的孤独和祈愿,记忆里那些人的面庞渐渐也模糊不清了。有时他怀想那段金戈铁马纵横疆场的岁月,才发现一切的一切早已随风散了,他手边只剩一个酒葫一把长刀兀自相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谢垚沉默地听着,袖袍下双手攥得紧紧。他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心中那个纵横风云的将军如今也只是个白发苍苍的普通老人,再无从前的锋芒。或许他和父亲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将军还是那个将军,书生还是那个书生,年少风华鲜衣怒马;后来书生走了将军老了,唯有他还留在原地,独自守着一个不知所往的结局。

也许没有谁是错的,怪只怪他们生不逢时,偏处在一个大厦将倾的末世。

“没什么事的话就此别过吧,我要磨刀了。”沉默片刻后还是老人先开了口,“也好好想想,你父亲给你的‘三土’,你究竟做到了几条。”

谢垚默然起身,朝老人长长地行了一礼,举步向院外走去。他的步伐很轻很慢,心里坚守了十年的执念在此时完全放下了,却有些空荡荡的惆怅。临出门时他忽然有所感应般回头去看。

老人静静伫立在秋风里,花白须发被风吹得散乱。他提起酒葫,将葫芦里剩的清酒尽数淋在刀背刀刃上,看水珠顺着刀身滑落,而后俯下身,就着脚边的磨刀石开始打磨。

蓦地一声脆香,惊起院外林中几只休憩的鸟。

老人默默注视着手中断为两截的长刀,断处豁口翻卷,还泛着强硬的冷色。

“原来你也这么老啦,伙计。”老人低声呢喃着,嘴角勾起一抹苦涩,“不过那些听我令而行的人们都不在了……我磨刀又做什么呢?”

他施施然起身,将断刀搁在桌上,甩袖走进院后的内室,反手掩上柴门。

庭院重归冷清。

谢垚在原地立了许久,终也回首踏上来时的路。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卷丝帛,是皇上早已拟好的死诏,金绸朱字显得那么刺眼。他自嘲地笑了笑,抬手将诏书扯个零落,丢进秋风里,望着满天金丝如群蛇狂舞九霄。

他深吸口气,忽的放声长吟。

“庙堂既高,椽木老也!

重楼巍巍,几人夜烛?

我曾见高阁帝子哀长慨,不见琼瑶见烽烟;

我曾闻楼上新妇愁思切,不闻郎归闻鼓槌。

江山无路,荣华作古,谁悲谁驻?

几载春秋横渡,红颜青丝灰白发、英雄迟暮!”

飒飒秋风里,年轻人负手狂歌而行。人渐渐行地远了,歌声还在半空中回旋,淡淡寂寥,长久后只余一声渺渺的叹息。

“乱世的序幕已经拉开了……谁又能指望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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