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扫着整片沼泽，气温开始转凉，空气中弥漫着树枝被烘干的气息。
植被的阴影古怪地扭曲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两个人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凭空闪现在植被间的空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们？！”
“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贸然现身是很危险的。”
“敌我？什么叫敌我？！他们是同伴！埃克斯的人从不背叛同伴！”
“是么，但他们未必拿你当同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战士少女松开了魔法师的前襟，像猛兽一般压低了声音。
“我的意思是，”
魔法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
“第一，你早就在决斗中被魔法师杀死了；第二，你被魔法师返召作为使魔重生；第三，现在大陆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凭着你，以及你面前的这个魔法师的脑袋领到足以供他逍遥后半生的悬赏。而我认为这三点里每一点，每一点，都足以让他们没有理由拿我们当同伴。”
战士少女像是被噎住一样，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魔法师不带任何感情地直视着少女，缓缓开口。
“你要明白一点，克雷默尔。”
住口。
“现在的你”
住口！
“在他们的眼中”
我叫你住口啊！
“已经不再是一名人类了。”
真相被残忍地钉入少女的脑壳，她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魔法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低头沉思了一会，继续忙起手中的活计。
最初的震惊平静下来后，人往往会开始漫无目的地思考一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少女就这么仰面朝天躺在厚实的草地上，看着松软的云层，想着自己最后一次进食的情形；看着鲜艳的夕阳，想着华丽的城堡中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公爵；看着漫天的星辰，想着某个夏夜那早已记不起面孔的母亲向自己讲述星座的故事。
仔细想想魔法师说的这些事情自己又何尝没有意识到，只是一直回避着，不敢去正视罢了。事实就是，自己早已被熟知的一切所抛弃，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少女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该如何继续，或者，是否真的有必要继续。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少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
少女侧过脸来，发现尤兰正看着她，手中还在摆弄着之前见过的那个银罐子。
“我叫了你很久。”
“哦。有什么事么。”
“准备工作大致已经完成了，可以把你的头接上。”
“哦……”
出乎意料地，对于这个消息少女并没有感到多么兴奋。
把头给……接上是么……听起来不错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种姿势呢？
魔法师盘腿坐在草地上，少女的头枕在他的腿上，魔法师略显憔悴的脸占据了她的大部分视野。
保险起见，魔法师考虑再三还是中断了部分魔力供应，因此少女虽然仍留有清晰的意识，身体却无法移动分毫，只能这么直直地与上方魔法师的双眼对视着。
“要开始了噢。”
“……”少女没有回答，脸有些发烫。
银链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欢快地转动起来，像抽丝一般攒出一支柔软的银线。魔法师以自己的身体引导，罐子中鲜红色的魔力温柔地裹住整个银链。纤细的银丝微微颤抖了一下，缓缓伸向少女白净的脖颈。
银丝以极微小的移动缓缓探索着，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魔法师额上渗出了汗水，看得出这是项十分精密的操作。
魔法师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少女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流迅速游过整个身躯。虽然微弱，却无比欢快，自己的身体也积极地回应着，逐渐适应了这股暖流的涌动。
随着魔法师高速的咏唱，银丝的运动逐渐变得有规律起来，每一次蠕动，少女便感到体内那股暖流又变得更强烈了一些。
最棘手的部分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等待了。魔法师停下了咏唱，静静看着银丝规则地移动。
非常安静的夜晚，只有那偶尔的一两声虫鸣让夜的寂静泛起浅浅的涟漪。
少女开始感到有些局促，她想移开视线，但不论怎么做视野里都只有他近在咫尺的脸。
轻柔而有序的吐息缓缓拂过她的脸颊，混合着魔法师身上清爽宜人的气息。
为什么我要害怕看他？
赌气似的，少女索性直视着魔法师的脸颊。
由于加持了夜视作用的法术，魔法师的眼睛微微发亮，但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却一点也不显得诡异，相反，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的漂亮眸子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他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一些，这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像一个可爱女孩的样子，微微显出棱角的轮廓看起来更接近男性了一些。
那个魔法师，他也会感到疲倦啊……
她从未认真考虑过眼前这位魔法师的事情，现在想来他也是和自己处于相同的窘境，被熟悉的一切所抛弃，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余生只剩下无尽的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天，也或许只有眼前的这一刻。
少女感到有些愧疚。魔法师一直表现得那样镇定，尽管他内心或许也是充满着迷茫。而自己却只是一味向他发脾气……
银罐子上附着的魔力渐渐黯淡下去，少女的身躯却像是初生一般，洁白透着粉嫩的肌肤焕发着青春的活力与生机。
“终。”
魔法师擦了擦汗水，舒了口气，掂量了下方才手术中耗去的一批高价素材，感到有些肉痛。
已经恢复了行动自由的少女却仍然枕在魔法师的腿上，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如果你是想说感谢的话。”“对不起！”
“我的回答是‘没关系’”“真的很对不起！”
二人稍微楞了一下。
“你先说吧。”“你先说！”
“……”“……”
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魔法师捂着嘴默默张开了消音禁制。
爽朗到没品的笑声，生涩但快乐的笑声在有限的空间中交织着，炸裂开来。
“讲真……”笑够了，少女有些迟疑地开口。
“被你杀掉其实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我自愿加入这个决斗，输了也只怪自己技艺不精。老实说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输。虽然不会在战斗中惧怕死亡，但我并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讲，我甚至还要谢谢你，虽然是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着。。但现在的我终究还是活着，尽管大部分人都说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总之，一直以来向你发脾气埋怨你实在是对……”
“对不……”
“对不起……”
少女声音越来越小，红着脸偏过头去避开魔法师的注视，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瞄。
“之前还在这的村庄，消失了呢。”
“哈？”
“想来是怕我们走漏了消息，大费周章地转移了吧。”
“喂，有没有在听我说……”
“我对人类的情感还是不够了解。”魔法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对于外界的所有情绪反应，几乎都是按照特定的程式表现出来的，情况的复杂程度超过程式的解决范围，就只有保持毫无表情，虽然在遇到你之后有所改变，但还是远远无法与你相比，甚至不及那些血族更理解人类的情绪。”
“你告诉我，这样的我，虽然是有着人类的身体，人类的回路，和现在的你，抑或是和那些血族比起来，哪一方更像是人类呢？”
“……”
“我一次也没有怪过你，克雷默尔，正相反，我应当感到愧疚，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我终究是杀死了你，并且擅自将你‘制作’成使魔，拉着你进入了非人的领域，丝毫没有去考虑过你是否愿意。”
一阵暖暖的沉默。
“呐，尤兰。”
“嗯？”
“为什么救我？”
微风吹起了少女的发丝，虽然已经可以自由地操纵自己的身体，她仍然任性地枕在魔法师的腿上。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明天一早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生息回路完成的现在，你已经没有什么必要呆在我身边了。不用担心我会找你的麻烦，这种程度的主从契约，在失去了魔力链接后，数十天之内也就会逐渐淡去。”
“不过既然现在还算是名义上的主人，我也有必要给你一些忠告，比如这次的意外事件，也亏得是托瑞多家族，若是换了更为强势又不解风情的布鲁赫血族，我手中这些所谓的‘筹码’根本就……”
柔软的食指贴在魔法师的嘴唇上，示意他先停下。
“太复杂的道理我一时理解不了，也记不住，你现在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
“所以今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教给我吧。”
魔法师抬起头，只见少女正微笑地看着他，魔法师心中似乎浮起了一只气球，轻飘飘的，却让他感到很充实。
今晚，月光很亮……很漂亮。
魔法师这么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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