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公路从峰顶顺着地势蜿蜒下来，如同干枯手背之上虬结的筋脉。
日光初显，天边有层峦叠嶂的鱼鳞状低云，从目力所能及之处一路延伸至此，如同天穹之上的浮雕，压迫感十足。
公路内侧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车，有长发少女站在车旁，背对车门，一只脚反踩在车轮之上。在她的面前，一身黑的汤姆森正蹲坐在路边，手中拿着一根烫金的烟卷轻轻搓动。
“轻松了？”
汤姆森抬头瞥了一眼长发少女，笑了一声：“谁知道。”
长发少女挠了挠脖子：“唉……连损我两员大将，划不来，划不来。”
“嗯，是有些亏。”
长发少女怒目而视：“那你还干这种事，新管理条例都下来了，人形可以被定罪了，你被警察抓住是要死的，不是换个身体，是真的就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样，该干的还是要干。”
“为了那个人渣，划得来吗？”
“嗨，别划得来划不来的了，这种事情我不做就没人做了，那句话咋说来着？一定要有一个巫妖王？”
“去死吧你！”
长发少女背过身去，抱着手臂生闷气。
轻风拂过她的耳垂，鬓角的碎发上下舞动。
衣服摩擦的声音，少女竖起耳朵，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双手臂从后方伸过来环住少女的腰，脸颊处微微一热，有什么湿湿滑滑的东西从下颌走行至耳根。
少女倏然回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汤姆森，脸颊微红，口中却不留情面。
“喂！不要舔我啊，你是狗吗！”
汤姆森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顶：“对啊，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嘛。”
少女拍开汤姆森的手，瞪大眼睛：“不要这么说自己！”
“遵命，大小姐组长。”
少女眼睑微微抖动了两下，低头看着自己和汤姆森的脚尖。
“这次，真的回不来了。”
汤姆森拿下眼镜吹了口气：“呃……我想是的……”
“这都是你的错，全部都是。”
“嗯，是我的错。”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少女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你走了以后，我和谁一起玩，和谁一起聊天，和谁一起打游戏？”
“重新选人形吧，这次，记得多买两个。”
“不，我就要你。”
汤姆森微笑道：“谢谢你把我当做朋友。”
“不然呢？”
“没什么……好了，我走了。”
少女惊慌失措地抓住汤姆森的手臂：“不用非得去那里的，我已经把你的档案全部销毁了，你现在是没有型号编号的人形了，可以留下来的。”
汤姆森摩挲着少女的手指，摇了摇头：“我留下来的话，所有人都会针对你的，而且西伯利亚是个好地方，不会很辛苦的，又比较近，我偶尔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吗？”
“当然。”
少女松开手，勉强笑了笑。
“那好，你走吧。”
汤姆森挥了挥手，绕了两步，拉开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
少女忽然踮着脚小跑过来，俯身吻了一下汤姆森的侧脸，汤姆森摘下帽子放在副驾驶座上，一把搂过少女的脖子，狠狠地吻上了后者的嘴唇。
良久，汤姆森停止吸吮，将少女推开，有细细的水线从两人的唇边拉长，随后越来越细，直至消失。
汤姆森关上门，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身颤抖了几下，快速启动向山下飞驰而去。
后视镜中的少女一闪而逝，汤姆森眼眶微红，但唇边的笑意不减。
再见了，我的大小姐。
……
一周之后。
某处安保公司的武装基地。
机场旁边的仓库门口，带着黑色手套，身穿白色衬衫和棕色夹克，胸前垂下一条红色领带，头戴墨镜的女性正拿着一台白色的便携终端滔滔不绝地说着些什么，在她的面前，换了一身打扮，头戴紫色小圆帽的汤姆森正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额头，看上去极其无奈。
“最后，基地内禁止吸烟，也没有吸烟处，所以，交出来吧。”
汤姆森揉了揉太阳穴：“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来到了古代埃及，你就是那种手拿鞭子的监工。”
站在面前的女性嘿嘿一笑：“我可不敢打你，你们都是宝贝呢，其实我说了那么多项规章制度，也就是个过场，你听听就好，我们这儿可不像城市里，大家都很喜欢人形的，你也呆了两天了，感觉怎么样？”
汤姆森放下手，抬起头想了想：“唔……倒也是，压根就没人提我人形的身份，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
“就好像身穿塑料铠甲走在路上结果没人把你当回事儿，是吧？”
“不错的比喻。”
站在面前的女性拍了拍汤姆森的肩膀：“这是对的，慢慢就习惯了，在这里，人形和人类永远是一样的，公平公正。啊，除了一点。”
“什么？”
“人形被打坏了可以重新找素体，而人类不行，所以战斗人形来，指挥人类来，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
“这就好，对了，烟呢？”
汤姆森露出了割肉的表情，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子，交给了她。
“这么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我帮你保管，什么时候离开了，到我这里来取吧，还有，给你这个，或许能解解馋。”
女性从口袋中拿出一盒巧克力棒饼干，递给汤姆森。
“……我能不要吗？”
“为什么不要，百奇，挺好吃的，烟瘾犯了就吃一根，很管用。”
“……”
汤姆森收下了巧克力棒饼干，并尽量让自己不露出嫌弃的表情。
“行了，事情都说完了，走吧，我带你见见所属的指挥官去。”
汤姆森摸了摸上唇：“男的女的？”
女性露出一个很魔性的笑容：“哟……为什么关心这个？我知道你喜欢女人，猜一下吧，猜对了有奖励。”
“……我猜是女的。”
“当当，猜错了，奖励没了。”
“……无所谓。”
女性转身走了一步，汤姆森叫住她。
“等一下。”
“嗯？怎么呢？”
“谢谢你，格林娜。”
“不客气。”
……
放映厅内的电视声聒噪而无味，汤姆森坐在靠窗户的角落里，翘着二郎腿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新闻主持人。
“人形伤害人类事件的严重性已经上升到了极限，如果再不对双方加以管理的话，人形社会的稳定性将会彻底崩溃！”
“政府已经对人形制造公司立案调查，有关人形基本法规的进一步完善正在进行当中，我们始终相信人形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她们的主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心智云图的运行方式才会发生改变。”
“人类才是罪魁祸首！人类利用未知的技术建造出人形，不顾其危险性，不顾对所谓心智云图的一知半解而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人形的创造者，私自将人形定义为某种人工智能，这是魔鬼的行为！现在，报应来了！”
“如果不对有些人的行为加以约束，人形和人类之间的战争，迟早要来。”
放映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外，一名年轻男子正对身边头戴红色贝雷帽，一身苏格兰民族服饰的少女说这些什么。
汤姆森收起腿，看着年轻男子走进来，和自己的目光触碰在一起。
两个人无言了一会儿，年轻男子坐在离汤姆森两个座位的地方，抬头看着电视，汤姆森打量着他，随后收回目光。
“人形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
“人类必须有所准备。”
看了一小会儿，年轻男子突然开口：“战争是不会打响的。”
汤姆森斜着眼看他：“哦？为什么？”
“人形需要的是革命，不是战争。”
“人类历史上的革命总是伴随着战争，几乎没有例外。”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人形是不可能大规模地拿起枪反抗人类的，需要一个人站出来领导她们，用温和的方式争取一些基本权利……就像……很久以前的黑人民权运动那样。”
汤姆森直起腰：“可我们是人形，不是人类！”
年轻男子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区别？都是同样的灵魂。”
汤姆森的嘴唇抖了两下，她感觉大脑中有阵阵潮水冲击着意识深处最敏感最柔软的区域，而且，无法抵挡。
汤姆森低下头抽了抽鼻子，拉开外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弹了一下取出一根放进嘴里，把剩下的递向年轻男子。
嘴中有微微苦涩的甜味化开，汤姆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烟已经被格林娜收走了，她的脸庞破天荒地泛起了红晕。
但手已经伸出去了，拿回来好像有点儿不好……
年轻男子有些呆滞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巧克力棒，僵硬地取出一根放在嘴里，接着连连赞叹：“好吃，好吃……”
汤姆森将百奇的盒子随手塞进口袋里，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伸出手说：“初次见面，汤姆森。”
年轻男子连忙擦了一下手上沾的巧克力，和汤姆森握了握手：“指挥官余言，很高兴见到你。”
汤姆森看着余言的双眼，眨了眨眼睛：“这么说……”
余言点点头：“嗯，你在等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指挥官……啧啧啧。”
“以后好好相处吧。”
“手底下的人形多吗？漂亮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
“不多，目前只有司登……”
“啊，小红帽。”
汤姆森舔了舔嘴唇。
“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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