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一任大使，曾在任上遇见过类似的状况。米海尔·帕里奥洛加斯越发深信发生在眼下的这场危机过去没有，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了。
“联络上冥神星了吗？”
“通讯**扰了，米海尔爵士，技术人员正在全力调整。”
“去找派驻工程师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是，米海尔爵士。”
“塔内的通讯呢？”
“也受到了干扰，但是某些直通线路还勉强能够接上，我们目前能联系到第八十六层，一百一十三层，五十七层，四十一层。。。”
位于塔博恩利的螺旋枢纽第一百七十层的四层庄园别馆内，情况几近混乱。几乎别馆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从一个房间飞奔到另一个房间，不然他们就是在去下一个房间的路上。
米海尔的办公室里尤其如此，这间平常让他感到过于宽敞的房间，今天却显得拥挤不堪，自从上任以来除了为他召开的庆祝活动之外，他还从来都没有召集过如此之多的人手。
“情况很不乐观，米海尔爵士，各个区层都发来通报表示遭到了攻击，但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动了攻势，还有几处家族封地请求我们立刻提供武力支援。”
武力支援，真是好笑。要知道这个词在过去总是在当地贵族们的嘴里和另一个词组合，那就是武力占领。
米海尔曾几次三番和他们解释，同他们保证，自己的卫队绝不会跨出外交别馆一步，更不可能有任何侵占行为。现在一遇上麻烦这些势力的贵族们却要求他派出武力给予他们保护。
真是岂有此理。
“长官，我们不能再等了。”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一面说着一面粗鲁的拨开拥堵在房门口的人群，快步走到米海尔的办公桌旁。就算是以冥神星的身高标准（冥神星人的标准身高将近1.9米），这个男人都显的有些太过高大，以至于他走道米海尔身旁时，一道幽深的阴影不容分说的落在了大使的身上。
“你必须马上撤离，米海尔爵士。”
他的声音不大，但能轻松的盖过房间里的所有声响。他声音就是有这样的气势——一种会让人不由的感到自卑，服从其领导的力量。即便这不能算得上胁迫。
“如果这里的人都不能安全离开，我也不会离开，阿里克塞。”
米海尔知道阿里克塞对时局判断的能力，但他仍然有自己的坚持。他已经和阿里克塞打过太多年的交道，太清楚这位老朋友会如何行事，更会在必要时展现自己的强硬。可要在这事上说服自己，那他必须再努力一些。
“撤离程序里可没有这些，米海尔爵士。”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阿里克塞。我身为冥神星的大使，也是这里所有人的长官，我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是我的职责。”
米海尔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他能感到一阵阵目光正从他的脸上扫过，这些目光来自于房间里的其他成员，他的下属显然都松了口气，他们虽然不敢正眼同他对视，可房间里的空气已经不像阿里克塞刚刚进来时那样的僵硬。
阿里克塞把他们都吓坏了，是啊，把他自己也吓坏了。
这个魁梧强健的男人进屋时，穿戴的不是通常武官的仪式礼服——一套双肩带着流苏的黑色枪驳领制服，胸前挂满荣誉勋章和一条从左肩跨过胸前直到右臀的红白蓝三色大勋带，而是一整套轻便型战斗铠甲。它可用作重型动力装甲的内衬，紧急时刻能够直接同动力装甲链接，从而介入战斗。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S-47型先进电磁动能步枪。
好家伙，还是捆绑式的双弹匣，一共五千两百发电磁片，能把整个房间里的人打死上百次还不止。
米海尔审视了一下他的装备，同他四目相接，他想要让阿里克塞知道他可没有开玩笑。
“那我们这就应该准备葬礼了，长官。”
阿里克塞说着按住脖子上的骨导通讯器。
“包裹仍未出仓，包裹仍未出仓，所有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行动。”
包裹？
听到阿里克塞给自己取的代号，米海尔有些哭笑不得，他更想向他抗议，因为这个包裹即便没有他强壮也通过了一级枪械考试，就算比不过精锐部队，至少能保护自己。
安排完部署，阿里克塞低下头用稍稍轻和一些的语调接着说到，
“米海尔，我们必须谈一谈。”
他的神情严肃，如临大敌，若不是有职位差别，米海尔相信他会用枪顶着自己的脑袋好让他能够完成任务。
“不，阿里克塞，这没得商量，去做好防御工作，这是命令，你知道我的权限。”
米海尔必须这么做，他要稳定住所有人的情绪，在这时让混乱彻底爆发可不会是什么好事。阿里克塞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的行动便是佐证。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
阿里克塞有枪，还有数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陆战队员，要镇压眼前这些手无寸铁的文职人员简直易如反掌。可米海尔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遵命，长官。你最好知道你在做什么，老朋友。”
“去吧，我比你更清楚。”
看着阿里克塞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米海尔眉头紧缩。房间里的空气再度凝结起来，他的下属在等待米海尔做出决定。
情况一定比他知道的还要糟糕，阿里克塞可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既然他如此紧张那就说明目前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
该考虑撤离行动了。
不用谁再来提醒，米海尔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一次全面攻击。
发起攻击的人不论是谁，他既有人力也有必要的技术，他不仅在无人察觉时发动了一场极其成功的偷袭，还压制了所有的通讯节点，其中还包括冥神星科技的产物。
米海尔不能冒险打赌其他的螺旋枢纽仍安然无恙，现在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既所有的螺旋枢纽都遭到了攻击。而他也不能冒险让自己的下属进入外民的土地，那些外民一向和螺旋枢纽中的居民矛盾颇深。
天空是最安全的，他们可以在空中继续联络其他螺旋枢纽，也不用害怕外民从黑夜里掷出的长矛。
这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换做十二个小时之前的自己，都无法想象他们必须逃入深空以寻求庇护。
在螺旋枢纽外，米海尔有见过外民在任何一场战斗中使用除了铁剑和长矛之外的武器吗？
一件都没有。
最多是低等级的化学弹药枪械，那些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必须经过数分钟的填装，稍有不慎还会炸膛伤及自身。
米海尔更不相信那些外民能够策划与发动如此规模的袭击，唯一在他考虑之内的是某些来自冥神星的反对派所发起的政变，他们想要获得对星球的控制，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压制通讯设施。
但情况果真如此，在米海尔离开的几十年里，冥神星内部的派系斗争已成不容水火之势。这也是远离政治中心的最大隐患。
米海尔觉得自己像是个聋子又是个瞎子。
过去他很享受这样的状况，远离派系间的勾心斗角，远离家族间的阴谋诡计，每个月要做的只是一张雷打不动，内容相似的按时汇报。但今天，所有由自己的选择所埋下的苦果一股脑的全都端到了他的面前。
“书记官，我们目前有多少浮空舰，能脱离星球引力的那种。”
米海尔用大拇指揉了揉自己的鼻梁两侧，他感觉到了疲惫。
“还有三艘，米海尔爵士，其中一艘是您和家属的专用座机。。。”
三艘，外交别馆里少说也有数百人，加上陆战队士兵，三艘浮空舰每艘容纳二十五人，这根本就不够用。
房间里的人们再度浮躁起来。虽然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的眼睛都在朝他大声呐喊。
米海尔不喜欢这种气氛，他更不喜欢焦虑与做出艰难的抉择，如若不然又有谁会把自己放逐到塔坨拉上远离政治中心？
忽然米海尔灵光一闪，不管这个主意会不会最后成为一场灾难，可目前为止这是他们最有希望成功的办法。
“是不是，还有两艘从冥神星来的货运机？”
“是的，米海尔爵士，那两艘货运机还没有离开。”
“那就足够了，书记官，派人去把货运机上的东西卸空，清点人数，看能不能让所有人都离开。”
“可是，爵士，货运机的机舱里没有氧气，在真空环境里根本没办法呼吸。”
“我们有足够的太空服，穿上太空服就行。”
“爵士，容我直言，太空服的氧气只能维持七个小时，可我们离冥神星起码有十六个月的航程。。。”
“我们不去冥神星，我们要降落在环形世界上。”
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似乎目睹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
米海尔猜到了众人的反应，他在内心里告诉自己要镇定，接下去他们脑子里一定会投出一系列的问题，他要说服他们，必须说服他们。
“诸神在上，诸神在上，爵士，恕我直言，您这是要带领我们去侵犯远古的圣地，那从。。。”
“我已经深思熟虑。”
米海尔打断了书记官已经变得神神叨叨的鬼话。他需要拿出过去在元老院里的劲头去说服这些已经瞎坏了的羔羊，庆幸的是他对这很是在行。
“各位，想一想，如果我们待在这里，我们将面对什么？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把整个螺旋枢纽闹得鸡犬不惊，难道是那些只能用刀剑互相残杀的外民，他们有成功攻入过螺旋枢纽哪怕半次吗？”
依旧没有人出声。
这很好，米海尔渐入佳境，他从办公椅上站起了身子。没有大腹便便也很好，这是加分项，能让他的下属不会下意识的觉得领导自己的人，能托付生死的人只是个脑满肠肥的愚蠢贵族。
金色的头发，宽阔的双肩，上了年纪却越发冷峻的脸庞，这些都是他的优势。米海尔是个外交官，不仅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更因为他拥有的魅力能在这一行里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们一无所知，就像其他一无所知的人一样，只是他们不是要死了，就是已经死了，而我们仍被蒙在鼓里。难道我们要和他们一样吗？在知晓的瞬间看到死神临近？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去寻求一个毫无意义的解答吗？”
“我拒绝这样的坚守，拒绝这些教条的习性，它只会把我们带进死胡同！而生机只会在我们自己的选择中朋友们，我多年的朋友们。”
米海尔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骚动与怀疑都消失不见了，他们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感谢诸神。
这是他今天头一次在心中发出如此赞美。
既然如此，那这场宣讲该结束了，别让人意犹未尽，在最棒的地方结束，在听众的热情仍未冷却之时，叫他们行动起来。
“现在我们必须为自己而战了朋友们，我们和命运之间有一场非打不可的仗，不管是你死还是我亡，不管各位如何选择，我都会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始终。行动起来朋友们，我们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书记官，执行我的命令，其他人通知各部门准备撤离。”
“是，米海尔爵士。”
不需要掌声和欢呼，这会让米海尔觉得难堪，他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做鼓舞者，更不希望有人称呼自己为煽动者。
在把所有人只会出去后，米海尔再次坐回到他的办公椅上，他能听到走廊里人群间振奋的声音，他们的脚步灵活，卸去了镣铐，他们会把事情办好的。对这一点米海尔自知他无需担心，因为派驻于此的人本身都是人中精英。
米海尔已经解决了一个难题，他暂且可以松一口气，却仍有一大堆问题在等待着他。
塔博恩利的螺旋枢纽是“愚蠢的战争”之后，在冥神星驻军帮助下所建立起的第一批环境安全区之一。
这由工程大师胡德安亲自主持设计的超大型工程建筑共有一百八十一层，占地超过五百亩，用五个螺旋形建筑组合成一个稳定的X形结构。这个类型的螺旋枢纽一共建造了七座，分别位于旧世界受辐射污染最为严重且幸存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
依靠从冥神星调派来的建筑飞船与万用材料制造设施，螺旋枢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拔地而起，从设计到建造完成仅仅只用了七个月，但对于暴露于强烈辐射之中的战争幸存者来说，这奇迹还是有些稍稍来迟——在这七个月里数千万人不可避免的死于辐射病，比那些在战争中立刻丧生的人更为不幸，与痛苦。
螺旋枢纽建成伊始，不论是冥神星上的派员还是塔坨拉上的幸存者都无不惊叹其蔚为壮观的外形与规模。从上百公里外都能清晰的看见其塔尖标志性的引航信标——用来为更多战争幸存者提供希望。而之后建造的第二，第三批次的螺旋枢纽再也没有在规模上达到如此的巅峰。
战争幸存者们跪服于自己的冥神星同胞之前，向他们致以最为崇高的敬意。之后他们便纷纷进入这些高塔之中，在之后的几个世纪中再也没有离开过。
自此之后，冥神星便同自己的母星建立起了一种若即若离的奇妙关系。绝大部分冥神星人都认为在“愚蠢的战争”过后，塔坨拉上的亲戚已经重新退化回了封建社会，都拜那些自以为是的政客与投机者所赐。他们笃信旧日的神明，政治制度也处于一片黑暗，生活中不再有艺术，研究，与哲学思考，更多的是为填饱肚子而日复一日的操劳——冥神星没有能力为如此庞大的人口规模提供给养，何况还有无数躲避于群山峡谷中的幸存者，他们日后会被塔内的亲戚们称之为外民。
虽然冥神星人很愿意援助这些在血缘上同他们分割不开的亲人，这是他们无法回避的职责，可他们却又害怕一旦塔坨拉上的文明恢复往日的繁荣后，冥神星的地位会重新沦落为一个远方殖民地。毕竟在过去，冥神星的管理者经常与处在塔坨拉之上的中央政府产生激烈的冲突，有好几次险些酿成战祸。
在这充满矛盾的心理之下，冥神星对塔坨拉提供的援助数量和质量逐渐减少，在数度公开辩论之后他们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宁愿授之以鱼而不授之于渔。
经过百年的交流，冥神星的各个派系逐渐在螺旋枢纽间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种无法抑制政治行为可以看作是冥神星各派系想要掌控母星的近一步行动，毕竟辐射威胁已经逐渐消失，母星上丰富的资源是贫瘠的殖民地系统所无法比拟的。
从这时起，或许派系倾轧就已经不可避免，内战爆发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假如米海尔的猜测属实，这场派系间的内斗会将冥神星各个派系经营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米海尔，米海尔。”
“怎么了，阿里克塞？”
出乎米海尔预料的是，阿里克塞的声音忽然从房门外的走道中传来。
有什么打乱了他的计划，米海尔从未见过阿里克塞在声音中携带着仓促与不安，他甚至没有遵从礼节称呼他为爵士。
是什么让他着急如此？
米海尔的心里有些好奇。
他没听到爆炸声和枪响，说明外面还没有开始战斗，未知的敌人尚未于他们接触。
那还有什么能让他。。。
“米海尔，你的外甥，贝利撒留，不见了！”
“他一定又是去找哪个家族的小姐去了，今天早上管家就告诉我他不见了。”
“他是怎么跑出封锁线的？！”
听到阿里克塞对贝利撒留如何逃出自己的手掌居然一无所知，米海尔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这小子贿赂阿里克塞手下的钱已经多的够装下一个小金库了。
“那怎么办，如果。。。”
“就让他去吧，这小子从来都不肯遵从我的管教，现在只不过是为自己的言行付出应有的代价罢了。”
米海尔说着招呼他这个老朋友坐下，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酒柜边为他倒了一杯麦芽烈酒。
“别紧张，老朋友。”
早就对贝利撒留失望透顶的米海尔只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在这个败家的外甥没有闯下更大的祸端前，能摆脱他真是一件说不出的好事。
“让他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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