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柯拉饶有兴致。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形象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心，使劲地往上面挠痒痒。某种从她身上溢出来的气味——或者说气质？什么都好——让她鼻子酸酸的，感觉像在街头一个拐弯就突然栽进了花婆婆臭气熏天却让人非常怀念的小屋。
那女孩警觉地缩回了手，将晕过去的兔子提到自己的怀里。她穿着似乎过于隆重的黑色布料，头上戴着黑色的遮阳帽，大概是来镇上观望弥撒的。她的脸一半在阳光里，显得精致而优雅；另一半则如同河底的鳄鱼——你知道，它们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开玩笑，假装自己是根木头。
柯拉缓缓地拖着步子向女孩走去。
“要稳住，女巫都得那么走路。那是在营造权威，或者说是信任力，什么都好。总之，就是要给对方留下‘我从容不迫’的印象。”柯拉想，她努力模仿花婆婆的姿势，一边回想着婆婆那时候的说法。
这时候要先挤出和蔼的笑容，比对方先笑出声来绝对是掌握局面的强力社交手段。
“你好，小姐。我是来自山上的……”
“女巫？”那女孩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柯拉的话，“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是。呃，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身材小小的，我们必须管你叫缇蒂的那种女巫。不过，为什么你要歪着身子走路，那样活像个老婆婆。还有，你的袖子边上有鼻涕——我猜你一直没有注意，大概是你身边那几个坏小子给擤的。如果阿尔文还有意识的话，我会请他帮你擦干净——一会就好，缇蒂。”
柯拉皱起了眉头：“噢，我的全名叫……”
“缇蒂？我猜就是——啊，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名字，只要叫缇蒂就基本没错。书上是那么写的。哦，你不是镇上的人吧，那就不好说了，我还得替这只可怜的兔子找到主人家。你听说过这样的兔子吗？晕过去还会哼哼小调——听起来还挺像城堡里的侍女们哼哼的《面包师傅的黑胸毛》，对吧，缇蒂？”
话真多，柯拉想。她说：
“冒昧打断一下，当然也有人称呼我缇蒂小姐，不过我的名字是……”
“缇蒂。”那女孩眨巴着眼睛，以白雪公主毫不犹豫地吞下毒苹果那样的气势说道。
“噢，我非常愿意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全名……”
“缇蒂，”那女孩依然没有退让，“女巫，没错。我就知道是这样。”
柯拉的嘴角依然上翘着，这让人没法判断她的笑容的真假——也许这回这个笑容里面藏着的不是快乐的大嘴鸥，而是已经连着赌输三场的白乌鸦。
“……好吧，我就是缇蒂。”
对面那女孩也似乎大喘了一口气，好像把一座金字塔从自己的心头扔了出去。
“瞧，我还担心自己认错了呢。缇蒂，果然是缇蒂没错。初次见面——其实我听阿尔文说过好几次了——我是这里的……”
一瞬间，柯拉的女巫鞠躬礼和那女孩的屈膝礼正面相碰，冒出了女孩子间常见的“闺中密友初次相会的礼节火花”——也就是说，柯拉的头碰到了女孩的手臂，而女孩的膝盖而撞到了柯拉的肩头。
“对不起。”
“对不起。噢，这是你掉的兔子……”
“谢谢，这是你掉的……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柯拉低下头，将掉出来的“春 药”塞回篮子，慌忙用头巾盖住。
“那是草药。”不知道什么时候，红头发的卡特应声跑到两位姑娘的中间，用力擤了一把鼻涕，柯拉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鼻涕被玩世不恭地一甩，接着就如同埃及法老的圣甲虫一样挂在那只兔子的鼻子上晃悠。
“草腰？”对方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柯拉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全部脸庞，那女孩五官端正，鼻子稍微有点突出，有着一双碧蓝的眼睛。在肃静庄重的遮阳帽下面大概藏着盘成发髻的辫子，帽子稍微有点尴尬——那些感觉自己体位不正的大人通常也会露出这顶帽子的表情。不过，眼前的这位小姐依然准备呱呱而谈，似乎根本不知道尴尬这一美德在目前的社交市面上价格虚高——这对从不去集市买东西的大小姐来说倒是很有可能。
“草——腰？对不起，我是说草药？可我看这玩意要不是紫罗兰，就是某种特像自带两个蛋蛋的人体器官的……蘑菇？”
柯拉听见四周同时发出五声呻吟——其中四个声音来自她自己的团队，还有一声无比悲哀的叹息发自对方那姑娘的脚下。
“是球茎，小姐，”柯拉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干燥地飘荡在四周，“这是强壮红门兰，你知道，它有两个球茎。如果让它保持湿润的状态，吃下去可以让那话儿直起来；如果把它晒干了，就能够让那话儿软下去。”
这一回，连叹息都从柯拉身边拔腿开溜了——当“尴尬”这种美德的浓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太棒了！”不知道尴尬为何物的大小姐由衷地赞叹。
“是啊。”知道尴尬为何物，却从来不留存货的柯拉快活地附和着。
“这真是太妙了，不是吗？我在城堡里的时候，铅婆婆总让我背诵红化、黑化、白化生命的歌诀，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活生生的东西。这玩意是活的，不是吗？”
“是的。在被巴德拔出土里之前还是活的。”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曼德拉草？铅婆婆也教过我这东西，她说曼德拉草可以提炼出一个非常精粹的荷姆克鲁斯——你知道，就是那些会躲在瓶子里唧唧歪歪的烦人家伙——不过，我猜草药学里面曼德拉草应该不会只派上那么无聊的用场吧？”
“呃。不，我们会用曼德拉草做致幻剂。有时候，你知道，只是有时候，我们尝试飞行巫术的时候也要用上曼德拉草——视脑子的清醒程度和啤酒的浓度而定……”
“真棒！”那女孩高高兴兴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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