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痛。
从环道的一侧的墙角,少年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颤巍巍的样子,让人怀疑他马上就会又倒下去。
“啊,这不是诺德斯大人吗?”
虽然说着敬语……但真是,刺耳的声音啊。
少年的动作明显地顿了一顿,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微笑着对这卫队的领队低头
“啊……这不是诺加门农爵士吗?没想到你竟然从典卫升职到巡视了吗?真是恭喜啊。”
带领着士兵巡逻的队长愣了一瞬,脸上布满了阴沉的颜色。
“看来上次你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至少不够让你记住怎么尊重一个卡伽公国的贵族。”
“不,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尊重一个卡伽公国的典卫……”说了一半,他收住了话,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巡卫队长。”
巡卫队长的脸憋得通红。
按照手下的士兵数量来看,守卫上下城区之间环道的巡卫官绝对要比戍守行宫的典卫官多得多,所以巡卫队的长官比起典卫来要高上一级。但对于贵族来说,从位于贵族区中央向下城区方向的升迁调动,根本就是流放。
言下之意即是“你在这里太碍眼了。”
尽管那些平民出身的士兵大多理解不到这一层,但是在红玉龙殿的年轻贵族圈中,诺加门农俨然已经是个笑话。
而眼前这小子,毫不顾忌得就在戳这这块还在滴血的伤口!
“你需要一个深刻的教训……”诺加门农的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剑。
“诺加门农爵士,要对诺德斯爵士动武的话,我想应只有议会才有这样的权力吧。还是说你已经得到了来自议的命令呢?”
从环道的另一侧,费列拉公国的巡卫队出现在青年的视野中。
诺加门农卫队长的剑像卡在剑鞘中那般,再也没有**一寸。他愤然撞开了斯诺,怨毒地看了费列拉公国的卫队一眼,和他擦肩而过。
‘五国机关对游学生动用任何程度的武力,都必须得到议会半数以上与会人员的同意。’这是五大公国的共识。
因为红玉龙殿的行宫内,有数量众多的其他国家送来的游学成员,他们都是该国皇室,或者当权人物的直系血亲。名为游学,实际上只是附庸对宗主国表示忠诚而送来的人质而已。
斯诺·诺德斯,来自诺德斯公国的游学生。
“谢谢您的公正。”斯诺向费列拉的巡卫队长伸出了手。
费列拉的巡卫队长盯着斯诺的脸看了一会儿,没有接过他的手,继续巡卫任务。
的手举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等到所有的巡卫队员全部经过之后,他又恢复成了那种略有些散漫的样子。
来自与诺德斯公国的皇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下一任的诺德斯公爵。
然而这位未来的诺德斯公爵至今也没有见过一寸诺德斯的土地。
诺德斯大公和公爵夫人曾经居住在龙殿外围,直到他九岁两人才回到诺德斯公国,而他则作为人质,依然留在这里。
国家?人民?
这些以后将要背负起来的责任,现在不过是完全没有实感的词语而已,就像港口见到的,父母的背影和印着诺德斯徽记的船帆一样缥缈。
这大概就是五大公国想要看到的吧。
一个在五大公国长大,对诺德斯漠不关心,毫不了解的诺德斯大公,想必是非常完美的傀儡。
即便抛开他人质的身份来看,他身上依然没有什么贵族的影子。
虽然他的瘦削的身材和非常适合淡然表情的五官很符合贵族子弟的审美,但作为一个贵族来说,总归欠缺了什么。
尽管每个月都会从诺德斯公国寄来高额的生活费,但他依然穿着最普通的学徒法袍,上面不要说奥术光辉,就连常用的银线刺绣都没有,饰品之类的东西更是见不到影子。
要是非要说什么亮点的话,大概只有他那双眼睛,里面似乎有着能洞穿一切的深邃。
他的眼睛也是行宫中的那些女眷时常讨论的话题之一。
对于那些更弱小的国家来说,一位注定继承公爵爵位的皇子是个相当不错的联姻对象。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等到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老去之后,他回诺德斯继承大公的位置,和某个小国的公主联姻,生下的第一个男孩送到红玉龙殿作为人质,重复自己的生活。
虽然听上去没什么志气,但也没有非要摆脱的理由。
小国毕竟需要依附五大公国才能保留自己的存在。
尽管游学生实质上是人质,但是也没有被限制自由,除了离开龙殿外围需要有典卫的护之外送。而且龙殿外围几乎能够满足所有的需要,这里甚至还有一个藏书量堪比卡伽公国珈蓝殿的龙殿图书馆。
有时候甚至还令人觉得这样的生活挺不错的。
斯诺目送费列拉巡卫远去,目光投向下城区那黝黑的巷道。
刚才的那个人就这样从上城区莽莽撞撞地就冲进下城区,是小偷在逃避追赶吗?不过又好像有很强的魔力……难道是间谍?
越回忆刚才被撞倒的细节,就有越来越多的疑点冒出来。
后天就是选定龙之眷属的仪式,明天就会确定进入龙殿的人,而在这个正确到极致的时间发生些什么的话,那绝对能够让五大公国坐立不安的。
斯诺的嘴角翘起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转身走进了下城区。
下城区是上城区的人不愿意提及的地方,因为那里是贵族的阴暗面的具象化。
如果有哪位贵族有什么变态、扭曲的需要的话,他一定能在下城区得到满足。暴力和金钱,当这两个词并列的时候,所延伸出的东西就令人相当不快了。然而不幸的是,喜欢把这两个词并列在一起的贵族不在少数。
阴森逼仄的小巷,沾染着大片暗色污渍的布蓬,埋在阴影里的老人……
眼前这和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场面,让歌莉娅有点短暂的失神,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恰好撞在了一个满是污渍的壮汉身上。
虽然是人类,但是满身血气的人在歌莉娅眼里和恶魔也没有什么区别。
尖叫从胸口爬升,但是在嘴边又堵了回去。歌莉娅像受惊的兔子般蹦到一边,绕过那个壮汉飞速跑远。
坐在路边上的两个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汉诺,别发呆了,还有三个人要处理呢。”
坐在布蓬下面的干瘦老头用烟杆子敲了敲地面,不耐烦地催促着。
“刚才那个……”
把歌莉娅吓跑的壮汉有点迟疑地指了指。
“一个精灵而已,会有人逮住她的,我记得有位大人特别喜欢精灵……”老人再次敲了敲地面。
下城区最发达的产物不外乎赌场和妓寮。
如果有足够的暴力作为支撑的话,没有比这个更稳定的收入了。而且因为某些血腥的原因,异族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消耗品,而且价钱非常昂贵。
壮汉走进老人后面的黑房子,一阵响动之后又托出一个人来。
随着他的身体被拖出大片的暗红色血浆让小巷子里充满了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老人把眉毛皱了起来。
壮汉出来的这个人他还记得一些,是前天送来的一个贵族的侍女。
“是斯卡顿男爵的夫人送过来的,听说是勾引了男爵大人。”
壮汉把尸体翻了过来,半裸着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依稀能看出是棕色的长发盖在她的脸上,和污渍一起结成了血痂。
“那个恶毒的女人。”
老人平淡地说了一句,接着抽了一口烟。
踏踏踏……
从巷道的那端传来的脚步声。
老人一边咕噜着什么,的目光往声音的源头扫过去。
“今天还真是热闹。”
斯诺出现在那片黑暗中。
他抬头看了看这座黑房子,然后是坐在门前的老人和手里提着一个半裸女尸的壮汉,女尸的后肩膀还有一块火蜥蜴和龙尾的纹身。
哪个家族的纹饰?
然后他明白了这个地方的用途。
这里就是垃圾房吗?
他再次抬头看了一眼这座矮房子,和壮汉手里的尸体,竭力忍耐着不去想象墙壁的另一面在发生些什么。
名字叫做垃圾房,当然不是真的用来处理垃圾的。
或者说,垃圾房确实是用来处理垃圾的。
对主人不忠诚,或者怀有非分之想的仆人,自然是垃圾了。
残疾的男人、年老色衰的妓女,自然也是垃圾了。
这里就是处理这些垃圾的地方。
让这些垃圾最后一次发挥效用的地方。
“汉诺,干活。”
老人收回了目光,再一次催促。
壮汉抬手把尸体拽到巷道另一边,那个死角是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然后那里传来了剁肉的闷响。
斯诺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深呼吸,但是空气里的血腥味让他放弃了这个习惯性动作。
“刚才有一个人经过这里,她去哪了?”
“嘿嘿,反正迟早有一天会被送到这里来的,何必麻烦你们贵族老爷呢。”老人干笑了两句。
“她往哪边去了?”
斯诺再次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他真的是来追捕的人。
“嘿嘿,左边,她往左边去了。”老人指了指前面的岔路。
斯诺盯着老人,几秒种后大步往前走。
“你就不怕我骗在你?”
老人的声音叫停了斯诺的停下脚步,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
正在肢解尸体的汉诺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他的身体没有一点起伏,只有快速明灭的烟头显示着他激动的情绪。
汉诺发了一会儿愣人,然后扭回头去接着干活。
今天很忙,没时间发呆,里面还有一个尸体要处理呢。
下城区因为地势的原因,道路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倾斜,站在这样的道路上抬头看,就仿佛那些建筑压在头顶一样,让人觉得心情沉闷。
稍微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斯诺涌出一股反胃的感觉。
那个女人显然是被残忍地虐待致死的。尽管知道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时有发生,不过亲眼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让人觉得自己就站在一堆巨大的排泄物上。
那些百叶窗的后面,有几双眼睛在看着这边。目光和斯诺接触之后又快速挪开。
斯诺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这些地方算是下城区的背面,那些来做恶心勾当的贵族一般都会从正面进入下城区。要说背面是什么地方,看看刚才那个人就在巷子边上分尸就知道了。
就算龌蹉不堪,这里还是居住着很多人,这些人大多数是流放到荒原上的罪犯,或者因为某些原因没办法在故乡继续生活,又没有勇气加入军队的人,所以才堕落到下城区这种地方来,干着一些龌龊事情的边边角角来维持生计。
“杂碎。”
斯诺默念了一句,看着那些百叶窗合上,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视线被前方的弧形转弯着截断了看不到巷道的尽头,幽暗的光线就连岔路也没有办法辨别
为什么会冲到这里面来呢?那家伙的脚力,我根本就没办法追上的吧。
而且间谍一定会有自己的安全点,根本就不可能被我这样就找到。如同他只是个小偷,那么就和那老家伙一样,迟早都会被送到垃圾房去,根本就不用管。
斯诺迟疑了一会,然后自嘲着转身就要离开。
很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了,虽然很傻不过感觉还不赖……
就在这时,一股魔力涌来,纯洁的气息沿着四通八达的巷道蔓延开,让人瞬间感觉到了一点清爽。
斯诺的脚步凝固住了,转身就往魔力的源头狂奔过去。
小偷?
间谍?
开什么玩笑,这的魔法气息,可是精灵王庭的祭祀魔法啊!
说起来今天就是精灵祭祀抵达龙殿的日子,难道是有个来自王庭的精灵在城里乱跑?
虽然离奇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不可能,要是这样高贵的精灵祭祀在下城区被……
斯诺的背后冒出一阵冷汗,沿着空气中残留的魔力奔跑起来。
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歌莉娅正被四个披着墨绿色披肩的人堵在死角。
他们推着一个小车,车上的箱子被绳子固定着,里面的人奋力挣扎,让小车摇晃个不停。看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去垃圾房卸货的。
他们打量着歌莉娅,慢慢围拢过来,显然打算回去的路上也在箱子里装上货物。
歌莉娅身上那种圣洁的气质,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只会招来更深重的污秽而已。
她背靠着墙面,双手交叠在身前试图保护自己。不过这种显然是无效的防护,充其量只是让那些人侵略的火焰更旺盛的干柴而已。
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真想先试试看……”
他举起了手,矮小的精灵就像一直幼兽般被提了起来,挣扎着在他面前摇晃。那个人凑近了鼻子,贪婪地闻着精灵身上的味道。
“请放手!”
歌莉娅的身上再次涌起魔力,但是那些人毫不在意。
精灵祭祀的进攻性魔法非常强大,但是也很稀少。星术和月火魔法远不是现在的小祭祀能够掌控的。能够用魔法来驱散污秽的魔力和诅咒,或者召来风使自己的动作变得更加迅捷已经是小祭祀的极限,但这些对于现在的状况都毫无用处。
“安静一会吧,到时候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人会不高兴。”
拎着歌莉娅的男人从身后拿出了一支注射器,熟练地刺进了歌莉娅的脖子上那快速搏动的血管,里面汲满着的淡黄色液体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的进入小精灵的血管里面。
啪!
他手里捏着的注射器忽然爆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沾满了药水的金币。
“那个精灵不是你们能碰的,拿上钱滚吧。”
从幽深的那端传来了斯诺的声音,他手里另一枚金币在指尖翻转着,身体一点点从阴影中离开,暴露在三个人的视线里面。
提着歌莉娅的男人放下了手,精灵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般,软软的倒在他的脚边。
“卡伽公国铸造的金币。”他捏了捏手里的金币之后把它抛给了同伴,双眼顶住了诺斯。“精灵的价钱可不止一个金币。”
“所以我这里还有一个。”斯诺继续把玩这那枚银币,他的目光越过那三人,落在那个箱子上面。“你们去垃圾房?”
“不劳贵族老爷操心。”男人没打算回答诺斯,眼前这个小鬼虽然是贵族,不过看年纪不过是一头肥羊而已。“两个金币也买不下这个精灵,如果你不知道价格,或许也可以回去问问你的父亲。”
叮!
斯诺的拇指把金币高高弹起,然后啪地攥在手心。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但是那散漫的感觉却散得一干二净。
五大公国铸造的金币与其他小国不同,那是纯正黄金熔铸,和那些小领主私自铸造的镀金铜币价值相差巨大。这样的金币,就算贵族区也不常使用,一般用于五大公国之间的大宗商品贸易。这样一个金币,足够买下一屋子的女奴了,就算歌莉娅是精灵,也不会有那么离奇的价格。
“我的耐心,价值我手里的枚。”
斯诺把金币收了回去。
“我来的路上,经过了一个垃圾房,那应该是你们送那个箱子的地方吧。”
男人顾自抓住了歌莉娅的双手反扭在背后,并没有在意诺斯说的话。
“我们交易已经结束了。”
“那只是前一个而已,我现在说的话,关于我们的下一个交易。”斯诺的目光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仿佛能看穿他的衣服那般。
男人感受到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不自然地耸了耸肩膀,回过头来看斯诺。这个贵族脸上的微笑,让他心里不停地产生不安的感觉。
“刚才我经过垃圾房的时候,那个老头抽的烟让我觉得很熟悉。但一直没想起来是在哪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看到你们之后我才想起来。”
斯诺慢悠悠地说着,目光毫不避让地直入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
“那是费列拉士兵使用的镇痛剂的原料,有强烈的安定效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东西对神经有一定的损害,而且还有让人上瘾的可能,在十多年前费列拉公国就停止使用了。而在停用之后不久,因为药物成瘾的前线士兵就发动了暴乱,虽然被镇压下来了,不过还有很多人逃出了军队。”
站在那个男人身后的两个人跨出了一步,手伸往腰间,显然是想要拔出武器。
但是他伸出了双手,拦在了他们两个面前。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面,埋藏了多年的杀意正一点点满溢出来,然后在一瞬间又被压制了回去。
这里是龙殿在其他四国的目光下,任何贵族发生意外都会被公国视为耻辱,一旦开始彻查下城区,不仅仅是自己这些人,还有其他人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都会被挖掘出来。
想杀了他,但是不能杀了他,事情还没有到绝境……
看到男人的脸色转变了好多次,斯诺的微笑才正真带上了一些笑意。
“现在可以谈谈第一个生意了吗?”
等那三个人的脚步声细不可闻,斯诺才走到精灵祭祀的身边。
她萎顿在地上,瞳孔里没有焦点,一脸迷茫地看着前方。
斯诺伸手戳了戳精灵那张精致得像瓷娃娃的脸,而精灵祭祀完全没有反抗,甚至还有些迎合来的意思。
炼制这个药的家伙,一定是个卑劣的炼金术士……
他把歌莉娅背起来,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一个能够当作方向参照的东西。叹了口气,转身原路返回。
精灵全身的肌肉因为药效而异常的柔软,几乎是完全贴在斯诺的背上,随着步子的起伏,那温暖、滑腻的触感即便隔着好几层衣服也能清楚的感觉到。
背部的触觉有那么敏锐吗?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背部了。
祭祀的袍子不知道是用什么布料缝制的,歌莉娅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也没有沾上一点污渍,在幽暗的巷子中发出月白色的微光。
随着她温热的吐息,似乎还有森林里不知名花草的气味。
祭祀在精灵部落中算是高层,无论是血统还是地位。
高层呢……
斯诺的心里涌出一阵笑意。
高层也有这样到处乱跑的笨蛋家伙吗?精灵还真是有趣。
“咿……”
背上的小精灵就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发出一声可爱的梦呓。
小精灵摇晃了几下脑袋,尖耳朵在斯诺的侧脸蹭了两下,光彩一点点回到歌莉娅的眼睛里面。
“醒过来了吗?已经醒过来了吧。”
斯诺小声地问着。
歌莉娅显然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迷迷糊糊地直起身来。
“喂喂……别乱动啊!”
斯诺的双手又夹紧了些。
歌莉娅环顾四周,最后低头看了看斯诺,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些情景乱糟糟地闪回到眼前。
“……坏人!”
歌莉娅的身上涌起的魔力让四周潮湿的空气刹那间变成涌动的风,往斯诺身边疯狂涌过来。
虽然气势很大,不过终究只是风而已,和攻击性的镰鼬还有这巨大的差别。
“不要浪费魔力啦,你根本就不会什么攻击性的魔法吧。”斯诺迎着风继续往前走,悠闲的就好像在河边散步。“那些下城区的人已经走了,我先把你带出这里吧。”
歌莉娅挣扎了两下,从斯诺的背上跳了下来,但是还没有完全脱离药力的双脚根本支撑不住她的身体,顺着墙瘫坐到地上。
她抬着头望着斯诺,双眼中星光聚集起来。
星瞳是非常实用的秘术,无论内心在想些什么,魔力都会具体地表现出来。
魔力的颜色不会骗人。
在星瞳之下,斯诺的轮廓变得模糊,焕发出犹如火焰般跳动的光影。
比精灵王庭上的琥珀还要金黄的外焰,包裹着仿佛比夜空还要深邃的纯黑。
两种纯质的颜色,界限却模糊不清,仿佛都在不停地把对方变成自己的颜色。
眼里的星光散开之后,小精灵的迷惑更重了。
“你不是坏人来的?”歌莉娅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是了,要不是我,你大概已经被坏人丢到那个小笼子里面去了吧。”斯诺伸出了手。“力气应该还没有回复吧?我扶你起来。”
“他们要把歌莉娅丢进笼子里吗!”歌莉娅的脸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就好像把她丢进笼子里就已经是不能想象的恶行了。
“你为什么会跑进下城区,你们应该住在行馆里吧?”
“歌莉娅出来买一种带着糖壳的苹果!”歌莉娅兴奋地描述起来,那些让人不愉快事情仿佛已经忘记了。
“苹果糖吗?不错的品味呢。”斯诺轻笑了一声。
娇俏的精灵祭祀,和那种幼稚的零食简直不能更搭调了。
“不错的品味?那一定很贵吧。”歌莉娅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拿出小袋子递给了斯诺。“不知道这些东西够不够换一个呢?”
来访的贵宾只要知会一声,侍女就会恭恭敬敬地把要求的东西送去行馆。
这个家伙……在开玩笑吗?
斯诺拿过袋子,接着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
隔绝魔力的材质,这种用在魔法物品上的精灵布料,在她手里只是做钱袋子的吗……
就算里面没有钱,就这个袋子就能换一屋子的苹果糖了。
原本想把这话说出来,不过看到歌莉娅满脸的焦虑夹杂着期待,斯诺觉得再逗她一下也挺好的。
“这钱袋这么轻,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一边说着,他打开了钱袋。
没有钱币叮叮当当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像烟雾一样缓慢地飘出来的淡蓝色粉末,一股纯净的魔力随着一股分成从布带口飘散出来。
刷!……
斯诺比打开布袋快一千倍的速度系紧了袋口,那还飘散在空中的微尘让他一阵心疼。
与可燃冰一起被称为推动人类炼金和魔动机械发展的基础材料,魔尘。
和可燃冰不同,这种粉尘的用量很少,只要在绘制魔法阵或者冶炼魔导金属的时候混入极少的比例就能大幅度提高魔法性能。这是人类和精灵之间重要的贸易商品。
这么一袋,差不多是一个工房三、四周的消耗了。
看到精灵祭祀还一脸期待地等待着答案,斯诺突然感觉到一点荒凉。
这些不知道劳动有多么幸苦的财主!
“足……足够了。”
原本想说差的太远,好看看没有自觉的土财主惊惶失措的样子,不过还是撒不下这种数额巨大的谎言。
歌莉娅从斯诺的手里拿回了布带,一脸心爱地收藏起来。
“哈佳和我说这个很值钱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他,这种到处都是的东西真的能换钱来的吗?”
斯诺的面部肌肉又是一阵抽动。
诺德斯公国虽然地处严寒的极北之地,但是拥有着数目庞大的可燃冰资源,所以并不贫穷。每年寄来的游学费用在其他国家的游学生眼里都是一个大到不能相信的数字。不过在这个精灵祭祀面前,斯诺觉得自己口袋里那几个铸币实在是寒酸了些。
短暂的插曲之后,斯诺和歌莉娅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下城区的巷道里飘着一股发腻的甜味,就好像成对的水果在腐烂那般。
从黑色石墙的后面,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污秽的声音,又或者是痛苦的尖叫。
从头顶上打开的窗户里面偶尔能看到衣着暴露的女人,有些甚至看上去比歌莉娅还要稚嫩。
斯诺的表情越来越阴沉。
歌莉娅伸手抓住了斯诺的袖子,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我……跟着长老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这样的……”
歌莉娅的声音在发抖。
从这气氛中小祭祀也能感受到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无垢的小祭祀不十分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而已。
“那条直到为了迎接你们被典卫整顿过。虽然贵族默许了下城区的混乱,不过要是这样的场面唐突到你们,那还是很丢人的。”
斯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还记得那些耀武扬威的典卫每天返回行馆驻地时带回来的东西。
“人类,战争,混乱……”
歌莉娅默念着大概是从什么书籍上看来的词,缀在人类这个前提下面,让人不怎么舒服。
应该是想到不愉快的内容,歌莉娅的脸上布上了阴云。
这双美丽的双眼中流露出对人类的不满,不由得令看到的人也产生怨恨。
下城区的阴影仿佛更浓重了。
沿着来时的路,斯诺又走到了那垃圾房的路口。
拐过尽头的那几个转角就能离开下城区的幽暗,重新回到环道的阳光之下。
很多人都曾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但他们大多数都把剩下的时间留在了下城区的肮脏卑劣中。
抽着烟的瘦小老头用烟斗敲着地砖,发出令人烦躁的咄咄声。
就像号令一般,从斯诺和歌莉娅的身后走出另外两个人,把逃跑的路也给堵死了。
那一身虬起的肌肉撼动着几乎停滞的空气,随着他们两人的呼吸节奏鼓胀着,下面的力量仿佛要撑破皮肤散逸出来。
自然的生长绝不可能在拥有如此强壮躯体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身体的比例协调,那是红龙阿莱克斯塔萨的恩赐。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只能算是推理的话,那么现在他们正在坦白着他们作为费列拉公国逃兵的事实。
“咳咳,你们都让开一些。”
老人清了清嗓子,拨开了眼前的两个人。
“谢谢你的金币……”老头把那枚铸币,丢到了斯诺脚下。“可惜这上面的编号有点刺眼呢。”
五大公国的铸币的价值比起实际重量要高得多,上面的那个编号,代表着五大公国出面作为担保它的价值稳定。铸币所给每个金币都赋予了独立的编号,这个编号一旦磨损,那么这金币也就只剩下等重黄金的价值。
相对的,在大宗贸易中,五大国的特务机关能够轻易地追综到每一个铸币编号。
如果是来路不明的金币,恐怕还会招来麻烦。
这只是贵族之间洗钱时才会注意的事情,这老头……知道的挺多的嘛。
斯诺看着那枚翻转不定的金币,心里轻笑着。
“听说,你知道了一些我们的小秘密。”
老头子放下了烟斗,慢慢走到了斯诺面前。
和那些壮的像熊一样的人不同,他佝偻着的身子堪堪能够到斯诺的胸口,从领口和手臂上能看到他那可怕、干瘪的皮肤,就像是在骨头上涂的一层石蜡。
“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从费列拉公国逃亡出来的,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小鬼,竟然还能从这么小的细节中猜出我们的身份来,真是难得。”
“五大公国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总会有人希望留下些线索。而龙殿的藏书里面,也难免会混入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斯诺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这是一次司空见惯的闲聊。
“不过你们还能持续的得到药物的代替品,我倒是很好奇这一点……难道那些东西已经在下城区泛滥了吗?”
“这些?”老人晃了晃手里的烟斗,嗤笑了一声。里面的余烬冒着蓝色的烟气,“这些只是那些贵族用品的下脚料而已。哼,那些华服后面,都是比恶魔还可怕的魔鬼。”
“我对贵族的生活习惯没有什么大兴趣,倒是如果您能让开路的话,我会感激不尽。”斯诺后退了小步,向老人欠身。
“当然。”老人向后退开,让出了足够一个人通行的道路。那两个前公国步兵想要说什么,才向前踏出一步就被老头制止了。
斯诺对老头微笑着,拉着歌莉娅的手,擦着老头破旧的斗篷走了过去。
“等等!”
斯诺和歌莉娅已经到了这条巷子的末端,那老头与身材不符的洪亮嗓音打断了他们的脚步。
两个熊一样的壮汉身上涌动着代表着杀意的血色,而那个老头子,却像一块耗尽了能量的煤一样,显出乏力的灰白色。然而在那灰白色之下,却有一股脉脉搏动的温暖的红色。
歌莉娅的星瞳,把眼前人所有的心境全部展现了出来。
“临走之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相信我吗?”
“相信?”斯诺扭过头,反问这个瘦小的老头。
“之前你问我这精灵的去向也是,刚才也是,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或许会骗你放松警惕,然后杀人灭口吗?”
在老头的面前,斯诺脸上的那一点点的疑惑消失了,变成一种戏谑、嘲弄和歉意的混杂表情。
“哈哈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吗?真是抱歉。”
他从轻笑中平复了一会,然后对老头竖起了手指,缓慢地摇晃着。
“我相信你,只是不相信你的邪恶。而恰好邪恶是人类的共性。”
苍白之下,那股温暖突然失去了搏动。
“那为什么你还……”
“不仅对我,你对他们也隐瞒了事实。你不是步兵……你应该是个火枪手,所以你的眼睛会下意识追寻目标。就像我最先前向你提问那样,在回答之前你的右眼就向右边的路口掠了一眼。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应该去哪一边了。”
默默地听着斯诺说的话,老人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杀意,但那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漫长的岁月能够抹平所有,即便是对最深处秘密的敏感。
“你是怎么知道的?”
“首先引起我怀疑的是你的样子。按照那些逃兵的年纪,就算考虑到壮年之后的加速衰老,你的样子也太恐怖了。你的右半边脸颊皮肤比起其他地方来颜色要深,虽然你的脸被斗篷遮住,不过还是很明显。我曾经见过被精炼硫磺灼伤的人愈合后的样子,虽然你的症状轻微,伤痕的特征实际上非常的相似。那是经常被弹药激发时的尾焰灼烧留下的痕迹吧?而且你在抽烟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眯起右眼,应该瞄准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你是逃兵没错,不过不是和他们一起出逃的。你出逃的时间在军队使用镇痛剂之后,而镇痛剂停用之前,费列拉公国只有一支列装了马卡斯公国火器的部队,而且那支部队在和马卡斯公国的友好关系破裂之后,使用过一段时间费列拉自制的硫磺弹药……”
“够了!”老头喘着粗重的鼻息喝止了斯诺。
斯诺停下了话头,目光穿过老头落在那两个壮汉身上,他们脸上惊讶、半信半疑的表情是最好的例证。
他们也没有想过,这个被他们混入下城区后视为长官的人身上有这样的秘密。 那次位于前线的叛逃,让费列拉公国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之后求助于卡伽公国才挽回局势,最终和马卡斯公国达成停战。在停战的第二天,那些叛逃的士兵就被从马卡斯公国的营房里拖出来,送上了绞刑架。
只有极少数幸运又不幸的人逃了出来,他们的名字印在了五大公国的通缉犯名录上。
“你和我说出这些,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虽然我的体力没办法和你这样的年轻人相比,但是他们两个,要折断你的脖子只需要十秒钟。”
“不,您不会的。和这两个人不同,你知道这个精灵的装束意味着什么,这才是你放过她的原因,不然她根本走不出这个巷子。”
斯诺迎着老头阴狠的表情,微笑没有丝毫的改变。
“您的烟斗拆下装烟丝的部分之后,应该能够作为简易的火枪使用吧?我看到在烟嘴旁还有瞄准用的标尺。我觉得一个训练有素的火枪手打算杀人的话,至少他的枪膛不会是空的。”
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斯诺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细缝。
“再见了,潜逃的小菜包们。”
一手把还在盯着他侧脸发呆的歌莉娅拽了个踉跄,斯诺背对着老头,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摇晃作别。
老头打开了烟袋,把烟斗塞进去捣了捣,扫满了一斗的烟丝,然后把剩下的全部撒在了地上。
叮当!
一颗黄铜做壳,装填着精炼硫磺的破甲弹和那些烟丝碎末一同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翻滚着。
他点起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了浓重的烟气。
“真是……可怕的家伙。”
上城区和下城区,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而分隔这样的差异的,只是这一条石砖铺就的环道而已。
站在环道与直到的岔路,面对着上城区的明亮,背靠着下城区的阴暗。斯诺松开了歌莉娅的手,双脚一前一后站定。
沿着直道向上,两侧是装饰考究的店铺,从苹果酒到炼金药品应有尽有。
街上匆匆走过的人衣着华丽,大多数都用银线绣着代表家族的纹章。
他的双臂向两边极力展开。
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的双手,在歌莉娅眼中就像把这座人类引以为傲的信仰之城笼罩在他的怀中。
“斯诺·诺德斯,对远道而来的精灵祭祀,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明明,明明说着恭敬的话。但是却露出了征服者般的气势……
无礼吗?
不,这个人好厉害!
“那个我……歌莉娅,还不是祭祀……”
小精灵稍有的窘迫了起来。
“前面就是上城区了,千万不要再走进阴暗的地方了。上城区的卑劣,全都随着地势汇聚到那里了。您这样高贵的人,可不能被那种东西玷污。”
斯诺笑着对歌莉娅摇了摇手,转身就要离开。
他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歌莉娅却莫名地焦虑起来。
仿佛不拉住眼前的人,以后的漫长岁月都会伴随着后悔一般。
“等……等一下!”
歌莉娅向前冲了一步。
“还有什么事吗?”
在斯诺的目光之下,歌莉娅就像第一次见到月神祭祀那样,双手不安地在身侧和身后逡巡。
“那个……刚才,刚才的那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之前斯诺在阴影之中,把那些坏家伙的秘密像讲述自己亲眼所见一般,彻底震住那些人的样子,现在重新浮现到她的眼前。
“谎话而已。”斯诺的双眼又一次在微笑中变成了两天细缝。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小精灵的脸上满是诧异。
“假的吗?可是他们……”
“虽然是假话,但是对于他们来说,确是真的。”
在阳光之下,歌莉娅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双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胸前,捏紧了祭祀袍的领口。
微笑,不应该是温暖的吗?可是为什么觉得这么冷呢。
没有感觉到有笑的意思。
这个家伙……
黑色高涨起来,把周围的金色火焰几乎吞没殆尽。
“祭祀大人,您觉得语言是什么?”
斯诺突然提问。
“语言?说话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歌莉娅完全找不到头绪。
“语言这种东西,既没有强制执行的力量,也没有与之呼应的物理含义。充其量只是一种有发音的抽象符号而已。但是它为什么会拥有力量呢?”
斯诺的话,歌莉娅几乎完全没有听见,但是他的意思,他的心情,他的一切,全都在那几乎沸腾起来的黑色魔力中,把歌莉娅的全部心神吸引到了里面。
“因为听人说话的,同样是人啊。”
“语言能够像最薄得刀刃,只要寻找到缝隙就把人的内心肢解开,让他再也没有勇气来质疑,来反抗。甚至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模棱两可的描述,击垮他的工作由心虚和恐惧就可以完成。”
斯诺睁开了眼睛,目光就像蛇的信子一般,试探着歌莉娅纯洁无垢的双眼。然后他转过身去,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
“只要确保那条缝隙通往一个致命的要害,换句话说,从你相信的我所说的话开始,就已经埋下败北的种子了。”
“不知道祭祀大人,是不是也有着这样一条通往致命的缝隙呢?可不要被人找到了才好呀。”
歌莉娅的目光随着斯诺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他消失在圆弧的末端。
内心的,致命的缝隙吗?
斯诺的话回荡在歌莉娅的脑海中,还有那片沸腾的,就想要把周围的一切也染成墨色的黑暗。
歌莉娅的双眼里的星光退散,双眼中的期待和向往就好像要满溢出来那样。
什么时候的月光是最美的?
弦月吗?满月吗?
都不对……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在冬泉谷地,在那个月亮被遮蔽的不详之夜,她偷偷地跑到月殿的观星台上,看到了那最美的月亮。
从深邃的夜空,从纯黑的夜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一丝让人感到震撼、禁不住颤抖的月光。
就像他的黑暗的最深处,那始终存在的金色光芒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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