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的中心钟楼之下，是哥特式教堂建筑。
老城区在百年前是意大利人的租界，留下了异国情调的教堂以及银行楼阁，直至今日都有人参观。
高耸交错的穹顶下，稀稀落落的虔诚者们交叉手指，默默祈祷着。
晚上七点，金发少年彼得坐在教堂最后一排，手掌在眉骨上搭起阳蓬。水晶吊灯的光辉在花窗彩绘上反射出刺眼光芒，沐浴在信徒们的身上。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白衣牧师在讲经的台前高颂低语，身旁是承装葡萄酒的木桶与杯。
‘弥撒’，信徒用来纪念主的仪式。说白了就是对于‘基督受难’的复现：牧师拿了小杯的红酒和饼，传递与信徒们分食，代表着‘主的血与肉在我们之中’，末了便将余下的酒撒与祭坛上祷祝。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牧师的音调四平八稳，使得教堂充斥着洁净的静谧感。唯一不和谐之物，大概是金发男翘在椅背上的球鞋。
彼得不太喜欢繁冗的仪式。
父母带他去过罗马，去过梵蒂冈。少年认同宗教的慈悲与善念，但彼得始终觉得，相信是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强迫他人。
分裂、分裂、分裂。以善为名的教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不能幸免于分崩离析。从天主教到新教，从浸信会到五旬宗，世界各处的百余个教会，因为或大或小的理念冲突而互相对立。
就是这样的组织，还在想着彻底击溃吸血鬼，回复主的荣光。
（先把群众基础发展起来吧。）
彼得掏出罐装口香糖，一边嚼一边环视四周。大约只有二十人不到？这二十个人当中又有多少是真正信上帝的呢。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台上的人彼得认识。五十多岁的老牧师，从上世纪开始就独自在此布道，直至彼得的父母回到中国，K市的钟楼教堂才稍微有些起色。
教堂必须有人看守。这栋陈旧不堪的建筑，曾是抗击吸血鬼侵略的避难所。即便在现代社会，普通人遭受吸血鬼的袭击时，第一个想法便是逃往道观或是教堂——换句话说，如果吸血鬼罪犯想要入侵一个城市，就必须先掌握这里。
彼得挺佩服老牧师的坚持，换作是他自己面对这么少人捧场，或许就翘班不干了。
作为弥撒的一部分，布道者端持代表着圣血的葡萄酒杯，吟诵完《登山宝训》（Sermon on the Mount），之后又口齿不清地讲解经文的含义。
「……我中意树木。」
忽然，老牧师僵硬地吐出若干字眼。
坐在台下的人们感到疑惑，就都注目看向老人。
「从第七日之后，园中便有了树与果。人的先祖吃下那智慧的果实，其实是树的捐赠。」
「……因而，我中意树木。」
「圣经里有这段么？」台下有人小声怀疑。
他似乎不在讲解圣经。
慈眉善目的牧师，脸上皱纹愈发皱起，褐色皮肤干瘪如揉过的塑料袋。昏黄双眼凝视远方，口中说着与任何一日都不同的诡异之语。
彼得放下翘起的两脚，慢慢站起身。隔着十余米的距离，金发少年眯起鹰样眼睛，传道老人给他悚然的陌生感。
「喂喂，不会吧。」
彼得的眼皮在跳，他穿过教堂座位中央的走道，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走上布道台。
「方牧师。要来颗口香糖吗？」
老人没有搭理少年伸出的手。
「……我是树木的喜好者、园丁、艺术家、石匠。我将为世人展示生命的美丽。」
台下的人们开始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大家都觉得牧师不太对劲。
金发人摇了摇老牧师的肩膀。
「卧槽。」
手接触到对方身体的一刻，彼得瞳孔骤缩，爆出一句粗口，转过身向台下大喊。
「全给我跑出这地方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被巨大爆炸声掩盖了。
教堂的五米高大门被攻城槌样的攻击粉碎，倒灌木屑和飓风洗礼了整栋建筑。
几百枚椅子如同崩塌的积木样散开，吹卷狼藉之间吊灯摇曳，晃眼的冷火像是聚光灯，照亮了老牧师的身体。
彼得蹲在牧师身旁干呕。
半光半影的教堂之中，人们终于看清：在台上讲经的老人，原来早已经死去了。他的长袍被风卷过，露出枯瘦的胸膛。
胸膛上没有皮肤，胸腔里没有内脏。肋骨被很精致地剪开，成为南瓜灯笼一样的观赏造型，骨头框架之间是两件东西。
「……滋，滋……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第一件东西，袖珍复读机。放置在心脏位置，兀自播放着圣经的朗诵。
「咔咔。」
第二件东西，曾经是‘肺脏’，但又完全无法用‘肺脏’去形容的物体。
生物老师教过，气管往下分成两边进入肺部，分别是左右支气管。主支气管又分为细密的上中下叶支气管，越来越细，直到每一颗肺泡。
现在，老人的肺部被剥开了肉质，只剩下完整的支气管道存在，并以一种极为扭曲的方式，伸出他的胸腔。
而且，气管的管壁再也不是人的血肉，而是坚硬的石头。
「没想到盆栽人竟然到这个城市来。」
彼得平复心情，勉强站立起身。在渐息的灯光下，他的眼锁定了门口的窈窕身影。
盆栽人被叫做盆栽人，不止因为她喜欢园艺。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杀掉的许多人，都剖开胸膛取出肺叶，气管被‘石化的权能’（Petrification）改造成固体雕塑，像是栩栩如生的盆栽。
「……我中意树木。」磁带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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