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火星蹿出燃烧的柴堆,溅在砖石上,被浓重的湿气掩盖,灰飞烟灭——眨眼的闲暇,这幅景象倒映于红色短发下的一双平和瞳孔中。
宽达二十尺余的城墙上,凉风袭人,别样的寂静会使人愈发感到寒冷;然而少年不然。不仅因为源源不断的暖意正从脚跟前的火焰上迸发散出,他的额角更上挂着汗珠,浑身血脉滚烫,面色红润,似乎刚才那一番城墙脚下的格斗、重新唤醒了某些快要被多年学文经商的岁月磨平的深埋内心的青春激情。
“真是好酒!”飒飒的括耳流风间,他听到大大咧咧坐在火堆对面的斯人如是说。
浓郁的酒香洋溢着混入水雾,沃伦嗅出这是劣质的啤酒,市场上大约一枚铜币便可购入玻璃瓶全装的那种。但考虑到自小到大始终不曾沾过一滴的经历,他摇了摇头,顾自垂眼注视着摊开的右手掌心。
汗涔涔的光泽,在养得贵族般纤嫩的手纹中闪烁。依稀可以辨识出几道孩时习武所留下的,变得愈发浅淡的磨痕。
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手掌乃至手臂依旧颤抖着,以几乎微不可察的程度。哪怕表面默然,他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静,眼前尽被突然浮现的战斗情景填满:弹指一跃,挥剑一挡,浓雾缭乱,剑亮直破;大剑对阵刺剑,锐重对迅巧,有人在豪放地大笑,有人欣然而悦,夜幕下的刀光剑影是如此心潮澎湃。
他从来没有发觉自己竟然这般出色。他在剑术中做到了平常连想象都自觉吃力的事,他超越了平凡自己;他又变回了曾经喜爱剑术,并已它为自己终生理想的单纯男孩;他比七年前因为姐姐的离开而哀伤无助放下剑柄的自己,更像一名骑士了。
——尽管,右手经脉依然因为高俊的布衣青年的大剑下的巨力,震得隐隐作痛。
久不触剑,或遗忘或生疏的技巧不在少数,因此差距必是存在的。但他充满了信心与希望,仿佛又有一扇新的门扉展开于眼前,供他展望。
可惜不太应景的是,沃伦的炽热思绪随即被打断了。因为一只大木杯倏地举到了他的眼前,一扬!注视着无限迫近嘴边的、冲刷着澄白反光的熏香液体,他瞳孔睁大,哽咽作声却无济于事。粗糙的手掌早已按上红发少年的后脑勺不允许他反抗。
“哈哈!”爽郎的笑声响起。
将大小堪比小桶的巨型木杯从那漏下一线酒汁的嘴角移开,自称哈朗姆甫的黑发男人拍着大腿合不拢嘴,无视了剧烈干咳之后、用袖口拭去污渍的红发少年的愤怒眼神。
“你这家伙……”
半晌之后才平息的青年眨着眼睛,好笑道:“怎么,莫非你想说自己还没尝过酒?拜托!告诉我你几岁了,小伙子。”
回应背着大剑的男人的,是一双怨怼的褐色目光。
“好吧好吧,刚才是我不对!但你看起来怎么都至少有十八岁了吧?”
“……没到二十岁的正式成人礼举办完成之前,我是宁可不愿意沾一滴酒精的。”
“开什么玩笑!”
哈朗姆甫轻蔑地哼了一声,再提起巨杯往口中倾倒,却惊讶地发觉其中只有一滴酒珠沿着边缘降下,不由恼火,将之扔到一旁、任由其滚下巍峨的四十丈城墙,缩小消失在眼皮底下的雾团里。
“小子啊,你要知道,在我们家乡,当一个男孩长到十五岁时就已经完全成年了!”直接了当地抓起剩下的诸多酒瓶,嗜酒如命的醉汉剑客喉口蠕动,咕咚作响,“唔……好喝!接我前面所说的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猜不出来。另外大叔哈姆,你还没有告诉你的家乡是在哪里。”嗅闻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酒香与对方身上似乎长时间未曾洗过澡而生成的汗味,沃伦叹息。
“爱哈美特——那种地方你肯定没听说过,反正你只需要知道不是在这块大陆上就是咯。那里在世界的更南方,与奥罗兰隔了两三块大洋及大陆,放眼望去遍地黄沙寸草不生,真是荒凉得可怕!”
没有留意少年问句间称呼的转变,高俊的黑发青年发出与他本身形象极其不符的大笑,“那里也许有人生存,却缺乏人性,整块不小的大陆被诸多野蛮部落瓜分,成天抢夺草原、水源、绿洲、甚至其它部族的牛羊妇女儿童,将他们变成没有差别的奴隶。”
脑海内浮现出某些血腥场面,红发少年一怔,面色苍白。
可背剑大叔仿佛故意忽略了这一细节,继续大声讲述着遥远又原始的故事:“那儿的所有人打从生下来,便要学习如何变成一头狼!没错你并没有听错,如果想要让一个孩子成长为一名出色到足以保护整个沙漠部落的战士,便先要习得如何保护自己!”
“……您也是被这样训练出来的吗?”眉头深皱,沃伦心中对于这位黑发青年的某些初始印象正在发生转变,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的他迅速转变了口气道,“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问问。”
“不,对于我而言这样的训练只进行到了一半。”
不曾想,大笑收敛成了微笑,黑发剑客的眉宇间流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怀恋,“对于我而言,这种仪式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中断了。我亲眼看见土生土长的部族被凶猛的铁骑所践踏,当时那是新近崛起的一支强族,过去哪里有听到过他们的名字。
“也正因如此,八岁的野狼般的孩子被灭绝了剩余的人性!侥幸从被奴役成奴隶的命运之手下逃脱,他被一位商人以种种协助复仇的理由说服,登上了一支探险队的船。据说这艘舰队是从东方某块信仰浴火重生之凤的神秘国度出发的,打算沿着开往世界的尽头行进,走其他船只从未走过的海路,直前往另一块名叫西罗门的传说中的大陆。”
“后来呢?”对着火堆搓了搓愈发冰冷起来的手掌,少年好奇地问,“您就来到了这块奥罗兰大陆?”
“结果确实如此,然而过程哪有这样简单!”
摸着城墙砖石站起身,脚下军靴踩踏的哈朗姆甫来到了瓦蒂斯城墙的边角,顺着平台朝都市中心望去。时过凌晨三点,除了远方城堡中心及周围的一小片区域以外,瓦蒂斯的中层区及下层区皆已陷入了安眠,被深层的黑暗雾气沉埋。
依稀可以听到脚下的潺潺流水声。那是一条正好从城墙底部穿过的没有名字的水道,源头正是林希霍尔德山脉。由于不流经来往商船的要冲,河道上封闭的闸门常年闭锁且生锈。
——火堆噼啪作响。
“那艘船、包括整个探险队在内,准备完成向东绕过奥罗兰大陆的壮举时,出乎意料地触礁而沉;抓住某块浮木的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哈朗姆甫沉声道,“幸好,年仅十三岁的我终于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漂泊到了西罗门大陆——那个原本被一群志向远大的东方探险家们定为终点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奥罗兰人肯定早已听说过关于那块大陆的传闻!西罗门,是比我的故乡爱哈美特稍许文明些、却依旧混乱无比的鬼地方,人心叵测,残杀掠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那里是奥林魔法的发源地,留有着无数上古遗迹,强盗与圣人并存,刀剑及魔法的战争互相掺杂。”
顿了顿,黑发剑客拔出了背后的铜制十字大剑,轻按上缺钝黯淡的锋面,仔细仁慈得像是在抚摸着自己的爱人,“她的名字是「姬美娜」,在西罗门大陆东部的某座无名古墓中与我相逢,陪伴了我整整二十年,其中前面的十年是在西罗门,后面一半则已经来到我脚下的这块大陆上。她见证了我从稚嫩变成年轻、从年轻变成壮年、直到现在的任何一段经历。我爱她。”
无月无星无人的城墙上,触碰着大剑,黑色的身影与青锈色的铜刃融为一体。一半罩着链甲的黑衫被烛火照得通亮、另一半隐匿与阴影的他,挺拔得仿若一座巍不可倒的高山。
原来如此,这大概就是真情。这大概就是姐姐所说的那种“共心”的剑道境界。
朦胧中好像有所感悟,可惜它转瞬即逝,因此少年难免失望,不由自主地转变话题问道:“那么您现在呢,是一位效命于瓦蒂斯城的士兵吗?”
“不!我并非正式的守城兵。”顺手在空气中拉出一道剑折,哈朗姆甫第三次大笑,“我现在只是个无拘无束的流浪者或醉汉罢了,三年前刚刚踏足这座城市,由于找不到一个可以练手的家伙,每天除了喝酒以外无事可做。至于当兵,那也只是迫于酒钱不足的问题,总不能去犯罪吧?听说瓦蒂斯的监狱设施相当严格。虽然我的本心仍然存有家乡的野性,但在探险船与西罗门大陆的那些成长阅历使我诞生了理智,由狼演化成人,足以权衡个中利弊。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一段时间倒总能遇上些有趣的人哩,”钢靴踢踏转身,剑尖遥指火堆前端坐的少年,黑发男人嘴角上勾,“几天前刚刚在下层区的那家「戈林酒馆」碰见两个有意思的家伙,今天原本打算喝酒暖身后登上城墙继续守夜,不想正见着了你这小子。”
“我也一样,哈姆。”
拢紧身上大衣,重新被高墙寒风冷却下来的热血,令红发少年的思绪无可避免地飘向了远方,心跳渐渐变得不平静,使他喃喃低语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您有想过回到家乡吗……”
“哈!那可真是玩笑话。”岂料黑发男人嗤笑一声,再度将剑收回身后,任凭剑面依着自身重量擦下鞘壁,“姑且暂不谈我能获悉回到爱哈美特的方式是否是个妄想,这漫长的时间就像一团浆糊,洗刷掉当年的很多仇恨,该忘的都忘却了。何况强者生存本来就是自然规律,既然他们一族消灭了我的族人,统一了沙漠,我也无话可说。”
“……”
“好了小子,别用这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回到火堆对面坐下,哈朗姆甫挠了挠凌乱的短发,“你要知道,等价交换是这个世界所唯一存在的真理,当你付出多少便会得到多少。所以我认为,强者可以主宰世界,而弱者服从,是社会的必然抉择。
“或许有人会抱怨说,自己没有没有出生在一个好的环境,不是骑士或贵族,从而使他们的道路遭到了限制、一生碌碌无为;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命运是公平的。
“为何会有贵族?因为家族的前人作出了杰出乃至超凡的贡献,达成了理论上一个人绝不可能完成的付出,为后代铺平了道路,因此当他们去世时,剩余的福泽将浇灌到子孙的头上;反观那些庸碌玩乐的家伙,他们犯下的罪恶却足以延及后代,令命运女神施予责罚,使其贫穷。
“正因如此,我们对任何糟糕现状发出的抱怨都是无济于事的。春夏秋冬,家族有兴衰,部族或国家都难免繁荣或衰弱或灭亡的时刻,这是凭人类微薄之力无法改变的定局。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实现自我。既然那些贵族、有权有势者出生时便拥有比我们多出万倍的财产和名望,那么我们就花上一千倍的时间,一万倍的努力,十万倍的磨练,赢得神赐的恩泽,最终以鼎天立地的强者姿态将他们狠狠打压下去!”
高昂,震撼人心的激励语调在辽阔的雾中城墙上回荡开去。
于是深吸一口气,黑发男人闭眼,重归平静道。
“——因为命运女神对于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低头垂眉,红发少年沉默。
等价交换的规则,是沃伦从小便被告知的无上真理,以至于连忆海深处、他的姐姐都曾对男孩说过不下三次这样的话语来鼓励他。眼下这来自于遥远地方的青年剑客,他的话语不是没有道理,连少年都几乎被他深深地触动了。然而内心有种刀痕般的芥蒂,使他倔强地抗拒着某些既定事实,使他在脑海中蓦然自问。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姐姐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她明明是那么的……)
金影浮动,对少年微笑,雾气里、恍惚间有纤细的手掌抚摸上他的红发,她就像一株盛开的郁金香。少年心头发闷,不由自主地咬牙捂住作痛的胸口。
而沉默终将被打破。
“好啦,别想那么多了!”重重一记掌击,将少年深邃哀伤的灵魂从体内震出,只留下呆滞空白的部分。
“现在你还小,或许以后就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一定能理解,因为人本身啊,就是复杂与矛盾的集合体。”
提起酒瓶倒入剩下的一半酒汁,哈朗姆甫随手后扔,远听到青绿色玻璃瓶在砖石上破碎的声音,“人们总被自身的环境与视野所局限,意味着我们很多人看到过、认可的经验不一定是真实的。说不定等到哪一天,达到常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之后,你便会发现,等价交换之理论的背后全是破绽!”
沃伦一愣,因为一只被半手甲握住的酒瓶已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年青或沧桑的剑客眨眼微笑,“喝杯酒吧。不论对你我而言,路都还远着。”
——这一次,红发少年没有拒绝,仰头一饮而尽。甜中带苦的滋味,令他猛咳。随和的笑声中、眼角晶莹隐约闪动,在腰间佩戴的银剑柄部溅起碎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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