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秋时分，天气很冷。石麦酒馆里，凉饮的价位早就从木板上擦去，用来温酒和暖身的壁炉在两个季度的沉寂后再次被填进木柴，“噼啪”的木头燃烧声带来的是和夏季的风迥然不同的闷热。
披着皮袍或穿着麻布衫的人三五成群地坐在木桌边，酒馆的小佣工弯腰从壁炉上的铁架上端起冒着热气的铁皮杯，一桌客人看到他的动作后都笑了，他们点的酒已经热好，接下来该是畅饮的时刻了。
每个人都在享受温暖和美酒。酒吧笼罩在热烈的气氛中，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放松，泡在酒馆也是熊颅镇的男人们在闲暇时间为数不多的娱乐手段。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摇晃着站起来，高举他的杯子，见此情景，他身边的同伴眉开眼笑地开始鼓掌，每个和醉汉一样是石麦酒吧常客的人都兴奋地瞪大眼睛，喝彩之声在醉汉尚在沉默时就已经酝酿在了这些镇民的喉咙里。
“他又要唱了！老怀恩要一展歌喉！”有人高声叫好，他的话带起一片热烈的欢呼。
就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在欢呼的声浪尚未完全褪去的时候醉汉就开了口，他没有清嗓子，没有用雀音调整腔调，混厚绵长、富有节奏的颂歌就那么直接从他的嗓子里滑了出来。
“荒芜的黑雪原，哺养最初之冕
坚忍的庞肯人，考验不止一点——”
“先王的白狼旗，千年的民族魂
梦中的女神啊，他是您等的人——”
“蒙恩的光之剑，吾王威风八面
白鸫的舍身恩，我们永远怀歉——”
他唱到这儿，做了一个停顿。酒徒们欢嚣的合歌也戛然而止，就像是有人在指挥他们一样。而事实上这不过是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在同一时刻做出正确的应对措施而已。
“老怀恩的歉意——！”
歌者的酒杯举得更高，酒液在他头顶荡悠着，已经有一部分洒到他的头上，但他毫不在意，双眼发亮地高声吼出这句话。他脸上，醉酒的红潮和捏住肺部高歌引起的红潮混在一起，使他看起来活像个猿人。
“诺森的歉意——！”
“巴的歉意——！”
“希玛斯的歉意——！”
所有人都抬起酒杯，高呼自己的姓名，酒馆再度被一波高过一波的声浪淹没。这是传统，诵唱《最初之冕》这首歌颂庞肯开国之君的曲目便要遵循的传统，庞肯人都懂这一点，也乐于遵从。毕竟，把自己的名字加进歌颂英雄的篇章，光是想想就令许多人兴奋不已。
半晌，大家应和之声小了下去，于是老怀恩清了清嗓子，打算继续唱。
但就在这时，酒馆的木门猛地向里推开，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壁炉内的火苗猛地摇曳了数下，摊在柜台上的帐册也“哗哗”地翻动了数页。
喝得热烈的人们漫不经心地望去，小小的熊颅镇里，好酒的人也不多，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在这儿，那么，迟到的是米莱还是总在赊帐的跛子伯利克里？
然而这一次他们错了。门外伫立着的高大身形披着从头遮到脚的黑斗篷，那上面有着粗糙纺线编制的花纹，看上去却毫无美感，就像是肮脏的布上雪上加霜地泼着一片油。酒徒们看清他的形貌后瞪大眼睛，高举的酒杯也忘了放下，此等反应也说明来者并非这个镇子内的居民。
外来者，陌生人。
来者回身掩上门，将寒风和跟了他一路的愤怒犬吠隔离开来，但酒馆内的热烈氛围还是在迅速冷却下去。
“瑟克的歉意。”
斗篷人的脸孔被兜帽遮住，但从兜帽下面发出的声音好似墓地里的乌鸦啼叫一般嘶哑，让人听了心烦意乱。许多好奇不速之客容貌的人在听到尨马骑士的问候后便再也生不起来探寻的念头。
艾妮娅瞪大漂亮的翠色眼睛，猎户的女儿挤在一群和她同样青春的少年少女间，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超脱她们狭隘的知识面范畴的生物。它被栓住，几条土狗正压低身子对它狂吼，它却不睬。
先前艾妮娅在听到“狗头马身的怪物来到咱们镇子”这种说法时还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她纤细白嫩的指头轻轻点在散播谣言、满脸雀斑的小怀恩身上，那温柔如水的笑让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献殷勤的男孩儿们无比羡慕和嫉妒小怀恩。
怀抱爱慕的少年们总是想，如果自己也小上那么几岁，然后摆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粘在百合花一样娇美的艾妮娅身边了。
但小怀恩可不觉得这一指头是什么宠爱的表现，因为要照顾必定会醉酒的父亲，他不能参加熊颅镇内年轻人的聚会，但看到那头野兽时，他觉得和大家呆在一起的机会来了。那狗头马身的怪物安分地被拴在酒馆门前的马桩上，已经有许多人被它奇特的样貌吸引，停住步伐。是的，它太奇妙了，我告诉他们，他们所有人肯定都会和我一起去。
小怀恩涨红脸，用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能想到的所有誓言发誓，直到大家的好奇被调动起来。
“艾妮娅姐姐觉得它是什么，一种马？”
艾妮娅低头望去，对上小怀恩乌亮的眼珠。她歉然地缩了一下好看的眉，这是什么动物呢？她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是老练和且有天赋的猎手，狩猎技巧和许多花白胡子的老猎人不相上下，自己回去后确实可以问问他，可是发问者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但它戴着鞍，所以用途和马是一样的。”
猎户的女儿心中在此时也多了一丝好奇，谁会骑着这样一匹四不像的来拜访这个镇子？
她想的人现在正在酒馆的空桌子前闲坐。瑟克的手指在破烂的斗篷下难受地勾着，尽管他的身体已不可能感受到温度变化，却还是觉得这身行头穿起来十分闷热，颇有不便。
但他又不想不做遮掩。枪刃上的血迹可以擦拭干净，但渗到皮甲里的黑红污垢根本无法清洁。如果他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会引起这些普通人的恐慌。
那是不必要的麻烦，而惹麻烦其实从来都不是尖酸刻薄的骑士的本意，尽管现在和他有接触的每个人都意识不到这点——包括骑士自己。
“先生，您的水……！”
小佣工带着一丝怯弱的声调挤进瑟克的耳朵，他抬头望去，这个细微的动作使捧着一个牛皮水袋的小佣工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他的确有些怕这个陌生人，因为他那像是冒险故事里那些邪恶巫师的打扮，以及搁在长凳上的长柄道具——纵使是用布条缠得严实，遮盖住了锋芒，也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那是一件兵器。
“去喂我的马，用肉；它就拴在外面的桩子上。”
声音也像坏巫师。小佣工如此想到，他要服务的客人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那里面躺着几枚铜币。在酒馆工作的孩子接过后点头哈腰地表示感激，但他还是确认了一句：“喂马，用肉？”
“嗯。”
回答他的是一句像是从鼻子里挤出去的哼哼。男孩儿识趣地没有再问了，但，吃肉的马，对此感到惊奇的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旁观这牲口进餐的整个过程。
然而在片刻之后，男孩儿那饱含恐惧的一声叫喊就和尨马饱含愤怒的一声咆哮一块儿传进酒馆。
在酒馆里的人们夺门而出的时候，瑟克只是摇摇头，拔去水袋的塞子，把它送到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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