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指令已经下达了有两个月了。
祖多所在的部队受命殿后——不是因为他们很能打，而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多少重要装备或是物资了。至于局势是从什么时候乾坤逆转的，没人说得清楚，但个中缘由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用老朋友凯尼·博格的话说，“战车一开就陷进泥里了，开也开不动的，又不会沉进去，让人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拉它出来，大家都冻坏啦，打不了仗的。”
祖多认为这话不错，糟糕的农村道路与冬将军的夹击确实比苏联人本身还要难以应对——连队的重火力都是不得已遗弃在半路的，他们甚至不能保全每个人的安危，哪有空管那些笨重的废铁。不过那辆“欧宝”卡车的遗弃还是令人惋惜的，它可以运载很多东西，甚至士兵可以在布制的“货箱”里抓住稍纵即逝的一丝温度。
都不存在了，祖多甚至已经跟部队走散了，他现在正站在——大概站在——一座大雪山的山坡上。鬼知道到底在哪里，这里除了炫目的暗银的雪之外就只有树，很多的树，树上也全是炫目的暗银的雪。他根本是在一片没有任何方位可循的墓地里，还好他至少可以根据雪面的倾斜程度判断自己在某个天杀的山坡上。往上走只有更多的树等着他，不如走下坡路碰碰运气，至少连队是不会没事往山上爬的，对吧？
他须极为小心，一个不慎的步伐就可以令他成为这片坟墓的新房客，甚至还会永久保鲜，即使他又侥幸从雪墓中挣扎出来，一个比“欧宝”发动机发动时还要抖得厉害的躯体又能坚持多久呢？他必须活下来，只要渡过了这次危难，他一定会凭着手里的几个银牌牌升官的，至少不用继续做二等兵了。虽然嘴上没有说出口，但他内心里永远有一种执念，那便是最先送死的一定会是二等兵，而后才是别人。这思想又经过了一遍遍演化，终于成为了升了官就不用怕死了——他是很怕死的，他认为这种事情不应该在如此年华找上他，于是不管是行动上还是心理上，他都竭力避免着与之相关的人和事，可这毕竟是战争，他能从入伍走到今天，手里还是添了几个银牌牌，这于他来说是很不吉利的，手里已经握着死亡，又怎么能底气十足地认定死亡不会找上门来呢？不过，去他的升官，脚与腿的感知已经不甚分明的祖多此时又发现一个新的道理：就算是盖世太保，该冻死就要冻死，没有商量的。
他又害怕起来，一面走，一面想着军营里的画面：有人脱下袜子的时候脚趾连着袜子一齐掉了下来，伤者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但已经无关乎根本不存在的疼痛，也早就没有血留下来了，就像冰块可以掰断一样，脚趾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落了。越是想，他就越是慌张，越是发抖，越是想到自己是否也已遭受了同样的命运。霎时一股电流流过胸前，他很想立刻把鞋扒下来看看，确认自己的安全。可是脑中又形成了事情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画面，他进而想到了死，也就悻悻而作罢了。死亡向来是他头脑中的头号警报，也是他所有联想的最终结果，他更加地慌张，更加地发抖，终于昏昏不见前路，一脚踏空，接着紧闭着眼滚了起来……
背部的一记重击令祖多感到自己已经停住了，除过最终的撞击，他并未感到其他过程引起的剧烈疼痛，毫不夸张地说，由于寒冷，他甚至感到胳膊大腿有点痒。从雪中挣扎着坐起，先翻看了自己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划伤。有些疲劳的双眼确认自己以双手扶着膝盖站起之后，又感觉雪中好似有什么绿色的泛着光泽的东西。他不敢揉自己的眼睛，冰冷的手套指不定会不会要了人命，只好凑近边扒开雪堆边审视那不协调的光源。直到拿到手里，他终于认清了，这是自己的水壶。颤抖的双手立刻一半靠擦一半靠抖地将壶上的雪清理干净——大半干净。雪是喝不得的，凯尼•博格这么说过，虽说雪只是附着在壶外，但是祖多莫名地立刻想起了这句话，大抵是心中曾在某个瞬间闪现过类似的念头吧。
尽管出于本能祖多很想重新审视一下周遭，不过他还不想那疲劳的双眼过早地报废，便低着头，眯着眼，双手在脸旁合拢，呵着气，靠在他刚刚撞到的东西上，以便能稍微平静一下。当视线从游离变为有所视之时，一口并没有身体冷的寒气倒抽上来，他发现这附近有好几个及其不规则的树桩，颇有尖端，细看这“尖刺树桩”还有些颇显生命力的亮亮的黄色色泽，如果当时撞了上去，那现在就已经见到耶稣了。紧张瞬间充斥又瞬间消散，为了摆脱更多的臆想，祖多摇着头把帽檐上的雪连着看到树桩的记忆一同抖搂了出去。（注：实际上二战东线战场的德军士兵并没有因为温度问题获得相对于北非的任何特权，北非与西线的士兵要戴着钢盔打仗和行军，而东线的德军照样要穿着单衣戴着钢盔，抬头的时候钢盔檐甚至会冰冷地触碰到脖颈，但是这里由于种种原因请脑补一个戴着绿军帽穿着军大衣的人……）
过去可曾有过如此狼狈而如此绝望的时刻？他想不起来，或许最接近的印象在小时候。
当时他在其他几个孩子的怂恿下，决定潜入到先生的家里偷取点什么值钱的东西以证明自己的勇气。小祖多看上了一块金表。偷取其间一切都很顺利，可在刚刚拿到金表时，却意外地发现先生正在走来，他慌忙的从窗户跳下，碰倒了许是什么瓶罐一类的东西，而后先生的步伐声便逼近了。当时心跳得厉害，没有办法，小祖多只能借着树丛的阴影紧贴在墙边，终于先生的步伐又从大到小的消失了，他把小祖多当成了猫而没有立刻发现金表的失窃。祖多至今仍记得那墙壁的触感，就如同……
就如同当前他正靠着的东西。
祖多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发现他撞到的竟是一户小屋的墙跟。
“我还没死……！”他立刻在旁边找到了一扇门并且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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