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珠笔在信修长的手指间快速转动，带有明快的节奏，视力不好的人若从远处看过来，也许会误以为他的指间筑起了一部小型的风车。转笔是他从小养成的手势，一只手转笔，另一只手还能写东西，二者之间并不干扰。他也不记得是谁跟他说过，转笔可锻炼大脑的专注度与灵敏度，也有利于集中精神，抵抗大脑深处的沉重倦意，当疲劳想睡的时候不妨尝试一手转笔一手写东西，说不定会精神许多。
他现在就是这么做，双眼盯着前方全息投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教义，那是老师从那本数十万字的历史教材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大纲。他左手飞速地转着圆珠笔，右手拿着另外一支圆珠笔写笔记，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对抗因昨晚未睡好而产生的困顿。
可即便如此，疲劳也不可能轻易消除，人体远比人心诚实，信还是时不时打着呵欠。夏日的酷热，空调的痹凉，课业的枯燥，仿佛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在对他进行催眠。他尽力打起精神，但意识还是有些飘忽，看来随时都有倒头入睡的可能。
“由于远古社会的人类贪婪无度、野蛮粗暴的生产方式，地球上的资源在短短数百年内迅速枯竭，自然环境急剧恶化。温室效应以无可阻挡的势态进行着，随着两极的冰川和各大山脉冰雪的完全消融，海平面水涨船高，大面积的平原地区化作**，人类的资源争夺战终于更进一步，开始为土地资源而战…”
时间已临近第二学期末，期末考试就在下周。任教高一A、B两班历史课程的司马撰老师正利用这节课给学生们回顾一下本学期学过的知识，以备战即将到来的历史考试。
“那场战争史称‘第三次世界大战’，虽然我们已无从得知前两次世界大战发生于何时、爆发于何因、终结于何果，但可以确信的是在古代曾经发生过两次世界规模性的大战争。
“三战的规模空前绝后，所有国家都参与其中，整个世界都在打仗，四五岁的孩童、大肚子的孕妇、七八十岁的老者无论愿与不愿都拿起了武器，展开疯狂愚蠢的杀戮。据说，我们愚蠢的祖先还在战争后期大量使用了一种名叫‘核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种武器不仅使大量人类痛苦死去，还遗留了严重的辐射问题。大面积的土地与淡水资源受到严重污染，本就所剩无几的可供人类使用的土地水源更加捉襟见肘。
“三战给当时的人类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在那场核战争中幸存的人类再也无法承受战争的摧残，终于开始充满人性的反思。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和昔日的死敌摒弃前嫌，携手重建家园。”
这段近似于传说且无从考稽的古代历史纪信已听得耳朵生茧。有时候他总在想，对于众所周知的事情，人们在描述的时候为何不能采用更加言简意赅的说明方式呢？难道不断的重复是一种祈愿的咒文，亦或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战后的人口已锐减至10多万人，不及战前人类社会顶盛时期的十万分之一。幸存的人口如同被花粉吸引的蜜蜂般全部来到了屋脊大陆，这里曾是一片面积广袤、海拔高耸的高原，由于战争时期居住的人口不多，幸而未受核弹的攻击，加之有一定的资源储备，自然成为人类新家园的理想选址。
“吸取了惨痛的历史教训，人们决定建设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崭新社会。但在确定社会应采取何种运行方式之前，人们必须要有同一且宾至如归的归属感。
“幸存下来并集结于屋脊大陆的人们来自许许多多不同的国家，即使他们早已一笑泯恩仇彼此释怀，但国籍的不同必会产生语言、文化、价值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如果不能迅速让这些容易导致矛盾尖锐化的差异缩小或柔化，冲突甚至战争会有再次爆发的可能———同学们，请记住，当时处在彷徨迷茫中的人类并不具备像生活在大众时代的我们这么温和尊重他人并拥有体察人心的宽阔胸怀，无论品格上的素质还是政治方面的素质都不能和我们同日而语。所以简单琐碎的摩擦溅起的小火星都有引爆一次大动荡的可能。因此，迅速让受惊小鸟般的人们安定情绪并团结一致是当务之急。
“人类最大的优点是擅长借鉴历史改造当下，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幸存下来的人们尝试从古人的智慧中获得灵感。在百废待兴的紧张时代背景下，有些睿智非凡的学者提出了借鉴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建立一个属于全人类的国家———只需要一个。
“关于斯多葛学派，我们现存的文献并无多少与之相关的记载。我们只知道它是上古时代诞生于西方一个名叫希腊的国家的哲学学派。关于该学派的思想，我们也只能援引开国元勋佩克尔曼学者自传中的说法：斯多葛学派的学者们自称世界主义者，其思想具有很强的包容性与突破性。斯多葛派学者们提倡打破希腊人与野蛮人之间的传统界限，宣扬全人类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只应有一个国家、一种公民，他们将这种彼此之间同生同存不可分割的公民称作宇宙公民。
“包括佩克尔曼在内的那批优秀的学者们引用斯多葛派学说的观点，提出了幸存下来的人应理性对待各自宗教文化观念的不同，彼此之间应宽容理解，拒绝冲突与矛盾，一同建设一个新的属于所有人的国家。这样大胆的提议不出意料地获得了被战争吓破胆的人们的全力支持。于是在屋脊大陆这片神秘的土地上，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她就是我们伟大光明的祖国———大众国。
“大众国在大战方歇、人心惶惶的阴云中如朝日般升起，照亮了全人类灰暗的心，他们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与无限的希望。在这个新国家的全体国民万众一心的努力奋斗下，大众国迅速崛起，经济繁荣，科技先进，文化昌盛，阶级观念被前所未有地淡化，人们享受着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惬意安稳的生活。
在物质条件极度发达的同时，国家的人口素质也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于是，我们开始了全民民主的伟大尝试。全民民主的基本宗旨是‘全体人民才是真正的主人’。这里的主人是指完全由自己决定国家发展方向的主人，不必通过选举出少数人代表多数人行使权力。为此人们改变了政府的职能，让一切国家事务由全体人民做决定。
“事实上在全民民主运动的最初，去政府化的无政府主义大受推崇，而一开始人们也确实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他们首先剔除了政府的存在，其次鼓励人们利用广播或网络等平台发表自己对社会建设的看法，提出自己的建议，让其他人民对这些看法和建议进行讨论，并以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是否可行，当然，无论是提出方案的还是进行讨论跟投票的人民都必须是心智健全的成年人。
“在上述体制进行工作的流水线中，提出方案、讨论交流以及全民投票等步骤都很顺利，并未出现太大的问题，因为人们已经具备了良好的政治素养，每个人都能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和开宽明智的视野看待他人或自己的认知与方案，而计票可以通过高科技手段精确无误地完成，不会出现任何纰漏。真正的问题出现在实施方案阶段，在此阶段人们很容易犯下技术性的失误。
“谁来实施这些被人们认可的好方案？谁实施起来最有效率？谁能让这些方案落到实处使之真正展现出人民的意志？权力属于全体人民，但权力的果树不是所有人民轮番施肥除草去虫就能种好的，要让权力的种子生根发芽成树并孕育出甜美的果实，你只需一批会种果树的人，也就是能将人民认可的方案有效实施的人。于是，人们想到了刚被他们丢进垃圾桶的‘政府’。
“人们决定重新启用政府这件国家工具。新政府的组成人员依然是由全体人民投票选出来的少数人，但这些少数人不再像以往那样代表多数人行使权力了，他们仅仅是人民意志的践行者，将通过全民投票的方案贯彻落实是他们惟一的使命，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简单地理解：新政府就是一个纯粹的执行机构，它不再拥有提案、任免、立法等其他权力。新政府人员就是一群被全体人民雇佣的工人罢了。
“全民民主实行半个世纪后，伟大的计票系统神奇问世。所有年满17周岁且未被剥夺政治权力的公民通过将自由芯片植入体内的方式接入计票系统，开始自己身为大众国一份子的政治生活。计票系统拥有一套缜密精确的计算程式，同时引入网络，人们可以利用计票系统连接网络，提出自己的主张，发起或参加投票，有助于人们更加高效便捷地参与到民主生活中行使自己的权力。随着计票系统的正式上线与普及，大众国的全民民主建设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这个时代一直延续至今，已有九千多年的历史。在这段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大众国的全民民主制度日趋完善，而为了应付某些难以通过即时投票解决的问题，我们还制定了四部相应的法律，当然这四部法律是由人民提出并通过了全民投票表决。而计票系统也与时俱进，更加高效、更加科学。”
尽管这些老生常谈的历史知识信早在小学时就从父亲珍藏的史籍上看过了，但每当听到有人诉说这段上万年前的往事，信还是会感到精神振奋，同时产生对古人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与一眼万年的天才远见的敬畏之心。那时的人类根本没有今天的人们这样的超高品格，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对政治一无不知，无论是提出建设一个全人类国家的构想还是后来全民民主的实践都可以说是盲人摸象，没有任何历史可供他们借鉴。但他们成功了，历经沧桑终于成功了。他们筚路蓝缕创造出来的辉煌事业不断完善发展，以更趋完整的形态保留至今，并造福着今天的大众国国民。想及此处，信体内的自由血液开始不住地翻滚。
“史学家们将国家确立全民民主体制之后直到今天的近万年的漫长时期命名为‘大众时代’。大众时代是人类历史以的最好时代，是古代哲人所向往的美丽乌托邦。在这盛世，一切好坏均由大众掌握。我们同化为一个整体，同时又不失个性，每个人都能将自己独特的个性发挥极致。没有比这更具人性化的时代了，而人性即是社会运转的本源…”
司马撰老师显然说的意犹未尽，但轻脆的下课铃却在此时突然响起。在他那副黑框大眼镜下，严肃的双眼似乎掠过一丝遗憾，但他双手依然顺从地合上书本。
“今天这节课先上到这里。同学们下课。”
三十多名学生应声起立，恭谦地向老师敬礼致谢。司马撰僵硬地笑了笑，夹着教材走出声潮渐闹的教室。在他身影远去后留下的全息投影屏上，在那四百多字的教材文段中，“民主”一词出现了3次，“自由”则出现了5次，而看起来最不需要强调的“人性化”竟出现了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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