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刺耳的闹钟已是第三次响起，身体轻飘，眼睑沉重，还没睡饱的信闷闷不乐地啧了一声，翻过身迅速伸手将放在床前矮书柜上喋喋不休的闹钟关掉。
长期使用闹钟并没有使信养成早起的好习惯，他设置了三个响铃时间，分别是6:30、6:45和7点整，但每当烦人的铃声响起，他总会条件反射似地醒来并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关掉闹钟，甚至完全不用去找闹钟所在的位置。这个如同用筷子夹苍蝇的敏捷动作每个学校日的早上都会重复三次，但三次过后他依然没有起床，而是脑袋一倒触枕复眠。真正能呼醒他的“闹钟”，是苏眼娇小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柔触觉以及那好听的声音。
“阿信，起来啦，该去学校了。”柔和婉转的女生的声音仿佛融化坚冰般自然地渗入他朦胧飘忽的意识，伴随着背部轻微的痒觉，彻底将信从梦境中唤醒。
“别摇了…”信大概是在抱怨，但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撒娇，“我起床。”
“真是的…你不是设了好几个闹钟吗，怎么每天都得我来叫醒你。”苏眼无奈地摇头，双手从信宽阔的背心离开。
赖床不起是信的一种常态。他有嗜睡的体质，晩上九点前睡觉是他对自己的硬性要求，且每天都需要将近十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只要睡欠半个小时就会导致他第二天浑身无力、精神不振。学校是每周一至周五早上七点半开始上早读，在那之前必须赶到教室。一旦迟到，老师不仅会扣减他的学分，还会将迟到的情况通过嵌在手背的自由芯片上传至计票系统，计票系统会认定迟到者存在消极怠慢的情绪，进而降低对他的素质评分并扣减自由币余额。
尽管知道迟到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信自信满满地认为只要不是太大意，自己就不存在迟到的可能。从他所在的A4栋学生宿舍到达教学楼有5分钟左右的路程，而他洗漱穿戴吃早餐只需花费15分钟。由于他时常不吃早餐，因此出门前做准备的时间大概只要5分钟。所以，他得出只要在7点20分前起床自己一般就不会迟到。
理论需要实践去验证其可行性。事实上，如果没有身为青梅竹马的苏眼的存在，也许每一天信都无法在7点20分前起床。信的宿舍是二人间，但那张属于他室友的床永远空着，在开学至今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信从未见过那位名叫“都德”的室友。他很想知他是个怎样的人，因而向许多与都德来自同一所初中的同学询问，但他们都不清楚，只有一个女生例外，她告诉信“他是个怪人哦”。这种评价笼统而不可信，但信还是信了。
“这才七点五分，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信坐起身，伸脚将被单踢到床尾，那双还不能完全睁开的小眼睛快速地瞄了一眼蹲在床边的苏眼。她那双干净澄澈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深邃的黑瞳中似乎透着一丝严厉。每次看到苏眼这样的眼神，信总是按捺不住想笑的冲动，那不是带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笑，而是喜欢这样可爱的她的笑。不知不觉中，他伸出右手放在苏眼的头上，轻巧地来回抚摸着她柔长的黑发，手法就像在抚摸顺滑的小猫的毛。
苏眼娇弱的身躯突然微微一颤，她仰起绯云满颊的小脸惊讶地看着一脸享受的信，有些委屈地抿嘴。
“总是这样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可比你早出生两个小时呢。”
苏眼声细如蚊，但信早已习惯她的说话方式。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两个人深刻地了解彼此，哪怕是她不经意间一个细小动作，信都能大致猜出那一瞬间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只是觉得你头发很好看，忍不住想去触摸。”
苏眼依然抿着嘴，但双颊的羞涩似乎更红一成。信这时才发现她的嘴唇似乎比往日更加鲜艳，如同烈焰般的色泽。显然，苏眼今天涂口红了。
“你怎么涂口红了？”他忍不住问。
“才才…才没那回事呢。”
她不知何时起变得有些口吃，话还没说扭身站起来就想走。信及时地抓住她纤细的左腕，他跳下床抢到苏眼身前，抬起手背擦拭她柔软细腻的双唇。
“你干嘛呀？”苏眼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双眼已然有些泛红。
“别涂什么口红嘛，”信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粗鲁，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那种艳丽的深红色不适合你，或者说并不切合你的风格。”
“什么嘛，装得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不对，我应该换种说法：你根本就不适合涂口红！”信果断地纠正观点。
“太过分了…”
“因为你的嘴唇本来就很好看！完全不必依靠涂口红这样弄虚作假的手段加以点饰。”
信说的是真心话。
苏眼的嘴唇玲珑精致，单薄而不失质感，其轮廓就像用铅笔在纸张上简单描绘出来的鸿雁，写意而具有线条美；两个嘴角俏皮地微微向上一钩，使人感到纯洁的诱惑；唇色是浪漫的樱花粉，又陡然流露出一丝哀婉的柔弱。这一切恬静的美都令信觉得喜欢。
“你这么说对那些每天精心打扮自己的女性太失礼了。”听了信的褒赞苏眼破涕为笑，“准备一下吧，我们该走了。”
光明高校，大众国最好的重点高中没有之一。坐落在首都自由城最核心的D4区东北部，紧挨着数十所名牌大学云集的中央大学城而存，在校区的北面是风景怡人的一瓢湖，东面则是兰丘国家公园。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如同一张身份证明，优秀的事物总是互相吸引，作为一所高中却和大众国中央大学城以及重点景区相邻结伴，可见光明高校在教育界的地位之高与名气之响亮，而它的地位与名气都源自其优异的办学成绩。
纪信看起来似乎是个散慢不认真的人，但他却是以第一名的入学成绩进入光明高校的绝对尖子生。在大众国坊间盛传着这样一句谚语：“踏入光明高校，等同于踏上光明大道。”光明高校每年都向大众国各大名校输送大量优秀的学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完成大学课业后都成为了对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杰出人才。每年光明高校的入学考试都吸引着大众国国民关注的目光，因为在这场考试中取得优秀成绩的学生在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影响这个国家历史进程的关键人物。譬如现任四维图书馆的馆长迪拉尔先生，他在十五年前光明高校的入学考试中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监察部部长则是在十二年前的考试中考了第二名；号称文坛泰斗的著名作家陀斯曼先生更是在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入学考试中取得了全科目满分的恐怖成绩…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只要以足够优秀的成绩考上光明高校，并在这里表现出色，社会自然而然会对他高看一眼并寄予厚望。
信喜欢轻快慢节奏的生活，对于人们的期望，他微笑着接受，但从来不会让外界的目光打乱他人生的步调。在人才济济的光明高校，他无疑是超越一般人才的天才般的存在，但他从来没有自视高人一等，无论是谁他都友善待之，打成一片，他还结交了像关南、畑二郎、塞纳之类最佳损友。入学之后他一直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的位置，同时积极参与校园民主活动和社团活动。他是游泳部的王牌，在全国高中生春季大赛中以破奥林匹克纪录的成绩摘下金牌，多家名牌大学的体育系向他发出邀请都被他婉言谢绝。对于游泳，他只当作一种爱好，参加比赛在他看来不过是玩玩而已。
信是光明高校的宠儿，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十分喜爱他。有时他打开自己的储量柜，一大叠信封雪崩似都涌落，那基本上都是情书，有女生写的，也有少数男生写的。尽管很麻烦，但他都一一认真礼貌地回绝了。
苏眼就不同了。信和她已相识十多年，所以他知道她可爱独特的地方。但在他人眼中，苏眼是如同空气般透明的存在，至多也只是草原上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她温柔细腻，善解人意，但性格内向不擅交际，那些好品格如果不被人察觉就等同于不存在；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原本应是亮点的美丽长发反倒变成阴抑的披盖；她也尝试融入校园热烈的自由氛围，主动参加了多次学校组织的民主运动，还参加了社团，但她的选择还是太过腼腆，她参加了文学部，而她在是社团中最常见的活动，就是独自静坐在学校图书馆的一角愉快地阅读。
她小时候很聪明，比信早两年开始上小学，却和他同一年考上光明高校。她参加了两次入学考，第二次本来也考不上，因为光明高校临时扩招才被幸运录取。在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她欣喜落泪，飞快地跑到信家中想向他分享喜悦。但得知信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光明高校录取后，她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笑了。不管怎样，能和信上同一所高中，苏眼还是很高兴的。
从九十多层的宿舍乘电梯下来后，在A4栋学生宿舍楼门口，苏眼突然将信轻轻向前一推。
“你先走吧，我忘带东西了，得回宿舍一趟。”
她脸上掠过短暂的笑，短得几乎不曾出现。她说完转身就要朝自己宿舍的方向走，结果又一次被信抓住了手。
“忘带什么了？”他终于忍不住追问。
“嗯…历史课本…”
“上课前跟其他班同学借一下就好了嘛。”
“还忘了其他东西…”
“还有什么？”
苏眼没有回应，只是习惯性地低下头，信松开她的手，柔声说：
“几乎每个有课的日子你都过来叫醒我，但每次都不和我一起走，每次都忘东西…你可不是那么迷糊的人啊。”
苏眼依然没有回话，她稍稍抬起头，双眼偷窥似地从垂在脸上的头发缝隙望向宿舍前的林荫道，那里有不少学生陆续走过。她又侧目望向A4栋宿舍的电梯口，有几名男学生走了出来。她这两个微妙的动作让信立即明白了她总是不肯和自己一起上学的原因。
“你是不是怕和我走在一起会让人误会成情侣？”
信试探性的发问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苏眼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又红着脸点点头。
“果然如此，”信挠挠脑袋，“阿眼，你想多了，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件事不少同学都知道，青梅竹马一起上学有什么奇怪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话让苏眼有些生气。
“就算知道，有些人还是不想看到你和我走在一块儿吧，毕竟我们学校有那么多喜欢你的女生…”
“难道她们会忌妒还不成？如今的时代怎么可能还有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心生忌妒的人存在？”
苏眼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信。她知道信的话没错。在国民素质空前优秀的大众国，任何成年人都拥有近乎完美的品格，诸如嫉妒、歧视、杀意、奸淫之类的负面情绪一般是不可能在他们心里出现的。如果他们做出因这些负面情绪而引发的犯罪行为，人们可以通过计票系统发起投票惩治他；而如果有人出现疑似含有这些负面情绪迹象的言行，人们同样可以发起投票质疑他的品格，如果多数人认为该对象品格类素质或政治类素质存在缺陷，计票系统便会匹配投票结果对其实施相应处罚，同时进行再教育直到该对象重新获得社会大众的认可。品格的堕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最不允许出现的病症，败坏的道德如同瘟疫，它会搞垮一个人，并将疫情传染给整个社会。没有一个大众国国民愿意自甘堕落，所以他们没有杀意淫欲，不存在歧视，也不会红着眼忌妒他人———起码不能让旁人发现他怀有这些坏情绪，最好连自己都瞒着。
“你还是先走吧。”苏眼轻描淡写地微笑着。
信不想让她为难，既然她决定不和他同行，他也不愿意再勉强她。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可别迟到哦！”
信觉得自己和她的立场倒了过来，不禁莞尔一笑。
“对啦，把这个带上吧。”苏眼从书包内取出一袋色泽淳亮的小面包，“你还没吃早餐呢。”
“是阿眼亲手做的？”信接过面包袋，眼中流露着好奇与欣喜。
“嗯嗯，稍微尝试了一下。”苏眼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淡淡笑意间梨涡浅卷。
“谢啦。”
信也回之一笑，转身先走了。苏眼挥了挥手，站在原地，目送他身影远去，直到几乎看不见了她才迈开脚步。突然，她察觉到一股隐蔽的恶意，三名齐肩从她身旁快速走过的女同学边走边谈论着现今的时尚趋势，她们似乎没有发现苏眼的存在。但就在刚才她们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那三个女生斜着眼睛冷森森地瞪着她，夸张胀大的眼白中，扭曲的血丝就像壁虎逃命后断落在地却依然抽搐翻滚的猩红尾巴。那阵寒意只是一瞬，六颗似有还无的不同颜色的眼珠中跳动着噬人的蓝色火焰，仿佛要将她团团围住焚作死灰。她的心脏如同野蛮的食人族在大享饕餮美餐前祭祀仪式上的鼓声般急剧地跳动着，那惶乱的声声砰然盖过了那三名女生尖细妖态的欢笑声，盖过了清爽晨风拂过树林的簌簌声，盖过了从大学城传来的充满人文气质的钟声，盖过了大千世界森罗万象的生命之声。
「错觉…对，只是错觉。」她善意地解释刚才看到的一切。
可她依旧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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