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一只洁白、比它稍大的手压在了她扶着信箱的手上，她看到了一对着有光滑黑丝、曲线优美的小腿，即便只看到一部分，也可以想象出这是一对修长的美腿，它的主人为它感到骄傲，而对它照料有加。艾丽斯认出了她的主人，同班同学莉莎，一个小农场主的女儿。凭借仁慈且富有魅力的声音和出众的身高，在班里有很高的人气，是庶民圈子里的中心人物之一。有时候她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人，但这不仅没有招致反感，甚至让她有了更多的朋友。
此时艾丽斯正沐浴在这种怜悯的目光下，她不想一直被这种目光注视。
“没关系。”艾丽斯用一贯清爽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但颤抖的语气完全暴露了她的艰难。而对方得寸进尺，不仅继续肆意的洒下带有怜悯的目光，甚至把手移到了她的头上，轻轻的抚摸着。艾丽斯想要拉开这只手，但身上的无力感让她有借口享受这种体验。
“等你感觉好一些了，试着扶着我站起来。”莉莎拿开手，蹲到了她的身旁。“抱歉，虽然我很想继续陪着你，但我还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做，不能停留太久。需要我托人送你去诊所吗？”
“只是阵痛，过一会就自己好了，真的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二十分钟后回这里看一眼，如果一会你身体过度不适，就在这棵月季树下等着我，我会来救你的。”莉莎指了指旁边一棵茂密的月季树。
“嗯，谢谢你。”
身上的不适很快褪去，艾丽斯扶着她站了起来，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莉莎这才离开。太阳逐渐升至头顶，她的身影消失在稀疏的人群之中。
艾丽斯盯着她逐渐模糊的影子，突然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字条。她疑惑的打开来看，上面工整的写着“不要过于担心”。她的手抖了一下，难道发生的一切怪事她都知情吗？她说的紧急事件指的是这个吗？她抬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人了。她跺了跺发麻的脚，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向她离开的方向走去。
艾丽斯秉承着“十个点头朋友不如一个亲密朋友”的观念，进入紫荆花女子学院以来，和大多数人只保持着最普通的同学情谊，同时一直在寻找值得密切关注的对象。她对莉莎最初的印象只是“耀眼”和“热情”。直到有一天，她沿积着陈旧灰土的青石路散步，对着青葱的草叶和起舞的蝴蝶感伤时，路过一处农场，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拿着赶马的鞭子抽打一位少女，并把她赶了出来。艾丽斯对此不感兴趣，也不想多看，本想尽快离开，但她认出了这位被打出血痕的少女是她的同班同学莉莎，一时间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她。被赶出门的少女形态狼狈，宽大的衣袍下隐隐露出一些新近的伤痕，但当她一看到她，不顾自己**的双脚，踩着积了陈旧灰土的青石路，快步向她走来。直到很久以后艾丽斯都记得，因她双足蹬踩而被轻轻扬起的尘土在地面上方、在阳光下飘荡的景象。但在当时她印象更深的是，那位少女怒气冲冲的抓起她的领子，大声的恐吓她，威胁她不准将今天的见闻传播到学校里。她们双目对视，眼睛间的距离不过半尺之遥。当时的艾丽斯确信，如果自己说出不允她意的话，向她据理力争，她的眼泪立刻就会滚落下来。但她还是点了一下头，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其他的缘由。自那之后艾丽斯把她看作了自己的友人候补，但由于在班里的圈子不同，或者说对方已经有了太多或亲或疏的朋友，自己要是去主动接近的话，总有种掉价的意味，而且也没有发生把她们联系到一起的事件，因此这件事就如同她当晚参加的美妙晚宴一样，相关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
艾丽斯一边走一边想，难不成是自己的潜意识改变了世界，才发生了这种把自己和相中的人联系到一起的事件？她又开始回忆自来水龙头、奇怪的龟壳车、新来的教师、莫名其妙的表弟和连存在与否都需要质疑的男朋友，试图找出它们与自己潜意识的关系，以找出那条似乎存在的逻辑线。但她想了好一会，都没有理清头绪，一切都好像正面说得通，反面也玩得转，全凭自己想怎么解释。
她沿着崭新的水泥路面继续向前走，路边形形色色的商店为一簇簇的冬青所代替，这些灌木的尽头矗立着公民运动馆。这里原是年轻市民们的乐园，还设有一些低门槛、男女皆宜的团体娱乐运动，诸如双人射箭之类，因此一度成为年轻人寻找对象的乐园，并获得了巨大的利润和名声。艾丽斯在厌倦了骑术和帆船的时候，也会偶尔来这里寻寻乐子，不过自从邻国的战争难民流入格鲁以后，公民运动馆就慢慢失去了和谐友好的氛围，各类争执频发。
此时的公民运动馆门口竖着“非格鲁人不准入内”的牌子，旁边站着两排八个警卫。看到这块牌子，原本不打算进去的艾丽斯突然有了兴致，拿下身上显眼的挂饰，学着一般市民的样子，从条石搭成的大门下进入运动馆。
她来到“丘比特球”的球台一侧，抓起不足半掌大的小球在手里把玩。“丘比特球”是手球的一个变种，在一个宽约莫三米半、长约莫四米的球台上，四人分两组分别站在球台两侧，带着只覆盖指面的胶板手套，相互击打一个小球，尽量漂亮的接球传球，传球失误或是接球失败会被扣分，以一定时间后的分数来判断输赢。但与众不同的是，“丘比特球”中间竖着一道屏风，把同一组的两个人完全隔开，隔着屏风只能看到大致的身影。这种玩法刚发明之时，由于竞技性差而被当做是失败的发明，但后来人们发现年轻的情侣和相亲者经常光顾这一设施，在里面相互配合或是相互嘲笑，玩的不亦乐乎。因此就逐渐有了“丘比特球”的称号，甚至它原本的名字都被遗忘。
艾丽斯轻轻滑步，在狭窄的场地上移动身体，去接飞来的小球。她不敢动作幅度太大，那样很容易和屏风对面的人撞到一起。
“这场球如果赢了我就去调查莉莎，如果输了我就去调查表弟。”她这么想到。
小球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弧度，艾丽斯最初处于轻度劣势，得分咬得很紧，但一直僵持不下。到了游戏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僵持的局面终于被打破，胜利的天平逐渐在向自己一方倾斜。艾丽斯把飞向自己的球漂亮的击出，稍微放松神经，喘了一口气。突然在只有清亮的击打声的球馆里，出现了一阵低低的轰鸣声，这是代步车的声音。艾丽斯疑惑的四处看看，确定代步车驶入球馆这种荒唐事没有发生。瞄了一眼小球，还没有进入自己的半区。她又看了一眼窗外，敞亮而宽大的玻璃窗上，显现出一个黑色的半椭球状的物体，在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里面，透露出一张人脸，正在诡异的朝着自己笑。
艾丽斯愣在了原地，一秒后认出那是龟壳车，她第一次清晰的看到龟壳车里的人，吓了一跳。她眼睁睁的看着龟壳车从窗户前驶过，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民众运动馆的门设计的较窄，以龟壳车的宽度绝不可能开的进来，想到这里，艾丽斯出了一身冷汗。
“嘭”的一声，小球砸落在她面前的球台上，艾丽斯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打球，但她已经无心顾及球局，转身要离开时，旁边的屏风里就传来格鲁本地口音的指责和叱骂。声音粗鲁而难听，艾丽斯连解释的兴趣都没了，但对方喋喋不休的吵嚷着实让心情阴郁的艾丽斯克制不住自己，她取出一样东西，绕过屏风，向对方展示。那是贵族在十五岁举行成人礼时所颁发的特制胸章，对方气势一下子弱了很多，但还在嘟囔着什么。原本就闷且咬字不清的声音，在嘟囔时听起来就像“咕咕”的叫声，非常的难听。艾丽斯气不打一处来。
“夹起你的尾巴快滚，收拾你有违我的贵族素养，和你争论却会更加使我蒙羞。我确实错了，但和这局玩具球无关，我错在给了你这种贱民一个和我平等相处的地位！”
公民运动馆的场地巡逻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接待过格鲁的每一类人，无论是来追求竞技的年轻汉子，还是如同履行任务一样的中年官员，或是什么都不懂又总是惹是生非的逃难者，她都有办法应付。打从她看到艾丽斯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属于来寻找新鲜的贵族那一类。此时她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两人中间，和屏风处在同一位置。她把艾丽斯握着胸章的手推了回去，斥责屏风对面年轻男子的滋事数量过多，警告这将使他更加的难以找到工作，遑论在相亲角立足了。她把艾丽斯送了出去，向她解释道：
“唉，都怪那些偷跑进格鲁的人，是他们造成的这一切。刚才的小伙子虽然懒，总是在各类杂活之间来回换，但以前好歹能混口饭吃，很少寻衅滋事。现在那群逃难的来了，把杂活都抢了，他这类没什么手艺的人就难混了，就开始到处惹是生非。你说说，二十年前多好，没有仗打，没有难民，五年前边上打了一仗，全没了，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出来忙活。”
艾丽斯心中也有些怅然，近些时间学院里在学生之间悄悄流传着一些小册子，说外来者是如何如何的损害本地人的利益，说他们天性低劣，生来便无法和格鲁有着光荣传统的人民相比。尽管她知道这种观念不能作为学术论点公开的进行研究和辩论，是有着缺陷的，但她也是私下里认同这一观点的人之一。而如今她又不觉得这种观点那么值得支持了，如果这种观点被认作是叛逆、年轻的学生的代表观点，会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
艾丽斯在巡逻官的陪同下从公民运动馆出来，向她挥手告别。刚刚不愉快经历在她身上引发的怒火尚未消散，而这份怒火带给她一种能量，使她只要不去多想，就能够像现在这样，握着拳站在街道上，面无表情的盯着每一辆过往车辆，等待龟壳车并伺机跟上去。
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小黑点在炙热的阳光下晃动了几下，不急不慢的变大，成为她所熟悉的龟壳车。这时候她才想起来追踪的事情，公民运动馆的附近有一家自行车商店，就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只要付出与她礼帽相同价值的金钱，就能从玻璃橱窗后推走一辆时髦的脚踏车，但她有些犹豫，在学院里，即便是最开放、最为离经叛道的女学生，也只是偶尔骑着脚踏车以展示自己的个性，而她认为自己要比这类人收敛得多，因此她不愿意也不敢这么做。
“虽然发生了一系列怪事，但终究要回到日常生活里去的，还是不要过于肆意妄为的好。”她这么想着，快步沿着龟壳车的方向的走，龟壳车从她身边驶过，在她的前方转弯，消失不见。她也转过弯，在她的视野里龟壳车已经只有拇指大小，又转过一个弯，再次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当她跟着转过弯时，连拇指大小的龟壳车也没有了，在她面前道路的两旁，种植着装饰用的花圃，她说不上名字的红色的、橘色的花朵静静的趴在泥土上，似乎已经被它的主人疏落了一段时间。道路的尽头是一处院落，看上去这里是院落的后门，一扇粗制滥造的铁栅栏门懒洋洋的扣在墙上，隔着栅栏可以看到一栋有些老旧但很别致的房子和石板搭起的厨台。
正当她想着走近瞧瞧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她的背后叫她的名字，艾丽斯吓了一大跳，她转过身去，莉莎正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向她招手。她又看了一眼小院，只好先去和莉莎说话。
“身体还不舒服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莉莎不等她说话，先问她道。
“没关系，我身体好得很。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我刚刚看到有什么拐进这里消失了，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
莉莎表情复杂的看着她，突然转移了话题。
“中午已经快过了，我们去吃些什么吧，不然会影响下午茶了。”
“嗯。”
此时正是日晒最强的时候，热浪不时的撞到她们身上，之前艾丽斯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下，并没怎么留意天气，这时她才感受到炎热的困扰，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走进咖啡店里，品啜了招牌香茶以后，才开始聊天。
“我总感觉，刚才的房子有些奇怪，虽然说不太清楚。”艾丽斯又把话题扯到刚才的事上，莉莎似乎知道些关于那房子的事，甚至是关于今天发生的怪异的事，但她知道别人是看不到龟壳车的，因此也不好明说，只是旁敲侧击的问。
“那个小院以前是我们家的房子，不过已经闲置了，准备找人卖掉。现在只有一个患了肺病的老头在照料。”
“啊，这样啊，那我刚刚有些失礼了。”
“没关系，”莉莎插起一块甜点放进嘴里，“那处院子，确实不是什么安安生生的地方。自从几年前我们举家搬进去以后，糟糕的事情就不断发生。”莉莎表情阴沉，似乎回忆起了很不开心的事情，拿着叉子的左手不自觉的在餐盘上划着。这时服务生端上了主食，艾丽斯主动付过小费之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各自把餐盘里的牛肉一块块送进嘴里。
艾丽斯知道一些关于莉莎家的传言，诸如女主人重病去世、男主人出入赌场之类的，虽然传言的可信度不高，但看来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她想要说些轻快的话题来缓和气氛，开始回忆最近学院里有趣的事件，就在这时莉莎突然说话了。
“谢谢你。”
“诶，什么？今天你照料了我，我要向你道谢才是。”
“我说的是几个月前，帕格农场门口那件事，虽然那时候我情绪失控，做了很失礼的事，但是你一直替我保守着秘密。”
“那个啊，你尽可不必在意的，虽然我心直口快，但作为淑女，替他人着想是最基本的原则。”
“淑女呢。”莉莎就好像切换到了另一种模式，突然转换了语气，意味深长的说。“想不想知道，我身边的圈子对你的评价？”
“呃”，艾丽斯做了一个吞咽唾沫的动作，当然只是模仿了一下动作，露出纠结而兴奋的神情。“说吧，我听着呢。”
“我们分别用一种动物来概括一个同学的性格，你猜猜他们用什么动物来形容你呢？”
“兔子？我在班里话说得不多，他们可能会这么看我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哈哈哈。”艾丽斯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嗯哼，不对哦。”莉莎毫不掩饰自己在掩饰笑意的表情，又露出她一贯的怜悯、温柔的眼神，这种毫不掩饰的态度，仿佛在说“看，我就是这样”，给她修长的身材、漂亮的脸庞赋予了一种灵魂的温度，但凡感受到这种温度的人，就会觉得自己理解了她灵魂的一部分，而不能不被她的坦诚所感动。
“嗯…你就告诉我吧，我猜不出来了。”艾丽斯用央求的语气说。
“是老虎哦，吃人的、凶猛的老虎。”莉莎努力不笑出声来，以免刺激到她。
“哈？不敢相信！”艾丽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坐了回去，但语气依旧凶狠。“为什么？”
“冷静冷静，这样子真的像老虎了。你想想看，虽然你在班里说话不多，但是在德莉莎修女的哲学和政治课上，你一直都是抢着发言，如果德蕾莎修女允许自由辩论，那你更是…嗯，更加的有气势。大概是那几次辩论给她们的印象太深，或者是你安静的时候给她们的印象太浅，她们就觉得你不仅难以接近，而且本性厉害，所以就把你描述成了老虎。”
“啊，真是的，我只是没交到朋友嘛。”艾丽斯趴在桌子上，抱怨道。
“想要交朋友的话，在政治课上还是少发表一些带有政治意味的观点为好，像其他十六岁少女一样，只说说个人那点无关紧要的看法，不纠结于他人观点里的谬误，那样你就很容易融入他们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为了你的风评好，你也不想被人划分到激进派你去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艾丽斯把头埋进胳膊里。“德莉莎修女既帅气又知识渊博，我没法不在她的课上表现自己啊。”
“啊，这样啊。”莉莎像豆豆眼一样，呆在座椅上。
“而且，如果我按照她们喜欢的样子改变自己，那样的话即便交到了朋友，不也没意义吗？”
“嗯。”莉莎回答道。她心想原来她是想要被人理解的那一型。突然艾丽斯从座椅上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用手拉着裙子上的第二道裙褶，就好像穿着衬裙架一样，煞有介事的说：
“我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也是自由的，谁也不能改变我。”
说完她满意的坐了回去，看着莉莎，仿佛在等着她的回应一样。莉莎不能完全理解这种有些尴尬的行为的意义，只好把它当做友好、亲近的一种表现，略带无奈的说：
“好了，快吃吧，午休要结束了，下午有你最喜欢的德莉莎修女的哲学课呢。今天的下午茶我去邀请你，不介意的话就陪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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