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四甲板的图书室，是维莱娜经常光顾的地方。她今天也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这里，选了一个能取到吊灯充足照射的座位。
她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两本书，一摞草纸，一瓶墨水和三根钢笔。
她的手里有一本书，《并存的衰亡与希望——欧罗巴民谣大全》。这本书就如同其名一样，记录了很多欧罗巴地区城邦和聚落里流传的歌谣。里面密密麻麻的铅印字是用欧罗巴通用语写成的，虽然各个城邦的语言都略有所不同，但书中会在必要的地方加上注解，以便读者理解发音和语义。
不过她来这里不完全是为了看书，她在等人。
居恩和伊拉，她的两个“学生”，在劳动之后他们应该在下午三点准时到这个图书室集合，开始接受她的辅导，学习认字和拼写。
居恩，在他承诺做维莱娜的义兄之后，他很干脆地答应了学习识字拼写的要求。只是他刚刚开始几周，空有一身干劲，现在仅仅是进展到能识得字母的程度。
一年前，当她第一次尝试教伊拉时候，对方根本没有学习读写的意愿。那个女孩把字词称为“鬼画符”，声称自己看着它们脑子就要炸裂一般地疼。不过当维莱娜告诉她这世界上写在书上的故事比自己和埃德讲的故事多上一百倍时，伊拉动心了。虽然说伊拉一直以来保持着对书上故事的好奇，但最近在拼写上下的功夫就少了很多，她似乎仅仅满足于“看懂”这个层次而已。
伊拉从来不知道会写字是多么重要的事，所以当她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想办法找人诉说，而不是找地方记下来。
“小维莱，他们又迟到了？”拖着慵懒的声音，一个女人拉开她斜对面的椅子，侧身坐了下去。
维莱娜抬眼看了一眼对方，勉强地把下垂的嘴角扳回到微笑的弧度上，说道：“斯蒂耶特，没事，现在时间刚差不多，大概现在他们已经洗完澡在路上了。”
名叫斯蒂耶特的女人将右手置于书桌上，修长的手指连续敲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响。“他们动作太慢了，这不是都三点了？”
斯蒂耶特是四甲板图书室的管理员，是维莱娜在这艘船上最先认识的人之一。这个女人爱书如命，知识渊博，对战斗、经商和技术后勤毫无兴趣，是一个公认的怪人。不过得益于她对各种前文明语言和文化的了解和博览群书的阅历，她谋得了这份图书室管理员的工作，让她可以随着母舰到处游历，搜集各地的书籍。
维莱娜倒也不着急，回道：“那总不能让他们带着一身汗和海水的味道来吧？我相信你不会欢迎他们的。”
“哦，那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我就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斯蒂耶特捏了捏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汗臭味一样。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刻钟，从维莱娜手中的那本《民谣大全》，聊到布哥涅城邦的通用语方言，而她的学生们仍没出现。
“他们这是在蔑视书本和知识！”斯蒂耶特装作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替维莱娜伸张正义。
的确，三点一刻两人还没有来的话，那肯定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者是两人中有一个不想来了。
想到伊拉最近消极怠工的态度，维莱娜不禁讽刺道：“我觉得那不是蔑视，而是恐惧。”
斯蒂耶特摇了摇头，将额前稀碎的散发推到脑后，整了整阔领袍的肩部，使得它不至随着她敲桌子的夸张动作而从细瘦的肩头滑落。“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他们在抗拒知识的力量！”
维莱娜被斯蒂耶特故作严肃的样子逗笑了，对方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引用出自小说和剧作的台词，造成一种莫名的喜剧效果。
“像你和埃德蒙这样认真看书的孩子真是少。”那女人叹道，“也罢，有你们我就不会无聊了。”她好似想起什么事一般站起身，回到自己在图书室门口的办公桌前，在整齐摆放的文件夹之中翻了翻，抽出一张纸。
“我刚刚都忘了——你什么时候见到埃德蒙，让他来找我一下。他的那本《普列托利亚高原氏族谱》得还了，真不明白他拿那么一本没营养的破书怎么能看一个多月。”斯蒂耶特向她展示这张纸，上面用红墨水标记的地方就是埃德没有按时还的书，而这张粗木浆纸上的红色标记几乎已经密密麻麻占了大半的区域。
埃德又忘记还书了！维莱娜这几年之内几乎已经成了斯蒂耶特的专属讨债人，她被委托盯住埃德手中的图书，阻止后者在书上记笔记，顺便在到期的时候提醒他还书。那个沉稳的少年明明做什么事都密不透风，却偏偏在书上丢了一切原则，每次都不记得斯蒂耶特的叮嘱。
维莱娜顺口就答应了，埃德在楼梯旁那如同储物间的舱房距离她和伊拉的小间只隔着七个门，她回去的时候顺便找一下就好。
“哟，二位，今天来得真早。”斯蒂耶特那酸酸的慵懒声音响在门口，维莱娜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居恩和伊拉。
“今天的工作出了点岔子，一点也不早，我们来晚了。”居恩一本正经地回答。
伊拉也听出了斯蒂耶特语气里的讽刺，不好意思地对维莱娜笑了笑。
迟到了二十分钟居然还笑！
维莱娜瞪了一眼伊拉，没好气地把身边的椅子拉开，让它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了沉重的摩擦声：“坐下吧。”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伊拉一坐下来就道了歉，一脸真诚的歉意让维莱娜心软了一半。
“今天还是下海的时候戳了脚趾头吗？”维莱娜仍然强板着脸，讽刺着对方。
“不不，我这次和上次都没有在撒谎啦……今天确实是来晚了，我们的错。”伊拉对她确实从不说谎找理由，她上次着实瘸了两三个小时。只是有时候在维莱娜看，连续三次正好在学习拼写之前受伤或者是遭遇意外事件很难让人相信。
本来打算继续刻薄的她松了口，问道：“今天是怎么了？来那么晚，我的书都看完一半了。”
这时候居恩也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解释道：“今天早上来参加捞鱼的人数不够，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加了一点班。”
卡拉马里小队并不是每天都进行战斗训练：为了保证粮食和货源的供应，他们一周除了三天训练以外，一天休息，还有三天要用来劳动——捕鱼，抓乌贼，或者是在主甲板上的菜地里帮忙。在不适合出海的时候，他们也会选择到商队或者是下层甲板的轮机舱帮忙。维莱娜因为非常惧怕在海里游泳，在需要出海劳动的时候被允许不随队，于是她便可以随意支配这些时间。
参加劳动的人数不够的情况维莱娜还是这三年之内第一次听说，平时他们都是可以提前完成任务在海里打闹一会的。但今天确实特殊，伊拉甚至头发都还没晾干就过来了。
维莱娜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让今天出海的人数减少了那么多呢？
“一起出海的十甲板的两个小队里有几个队员病了，是前几天暴雨的时候在主甲板上训练时着凉了，今天都在发烧，没法下海。”伊拉一边翻着书，一边说着，“然后席艾拉也有些不舒服，才干了一半就累倒了。”
“可怜的人们，穿越赤道的时候可得小心天气。”穿越赤道的那几天的天气变化多端，炎热得让人直冒汗的气温可以在半天只能降到穿双层长衫都冷的程度，也难怪那些队员会生病。接下来要回到库鲁瓦岛的路上，他们势将再次穿过赤道，那时候恐怕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今天来晚了，我们赶快开始吧。”居恩提议。
“不！我只想把这本书看完……”伊拉绝望地趴在了书桌上，随后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她对面的高个男人，挥舞着手里的小说《三刀刺客》，仿佛要把它扔到对方脸上一般。
维莱娜把她已经准备好的书递给了居恩，那是一本童话书，虽然上面的故事都浅显幼稚，居恩还是把它当做宝贝一般地识读，从没有一句怨言。
“学会识字和拼写就可以自学到很多前辈们都不知道的知识。”他严肃地对伊拉说。
伊拉长出了一口气，问道：“你要那些知识做什么呢？”
“只有当你知道得比队员们多，你才能领导他们。”居恩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我要做下一任队长，我需要学习。”
当伍德兰到十六岁时，影手教头就不再随队了，她将会回到自己的小队去。到时候，他们就需要一个队长。
“哦，加油吧。”一直以布蕾塔·永卫大姐作为自己榜样的伊拉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已经能读书了，所以我还是看完这本书……”
“伊拉，我们说好的。”维莱娜不开心地抱怨。伊拉在拼写方面的长进实在太慢了，她虽然能够写出勉强能读的句子，但错误百出，所以维莱娜要求她每次抄写一页书以巩固记忆。
“让我先看完嘛……”伊拉抱住了她，蹭着她脸侧的鳞片。
撒娇也没用，每次都想要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是不行的！不过维莱娜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可以让伊拉再也说不出怨言。
“好，好。”面对在学习时就完全立场掉转的伊拉，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附和着对方。
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向她投来的希望的目光，维莱娜眯起眼睛笑了。
“我要给你一个挑战：今天走之前，我要听写这本书里的段落。”她缓缓道出了灵光一闪想出来的整人方法，“要是你不出错的话，我就允许你随便看书，不再教你拼写了。不然的话，下次还是按照我说的做。”
“呃……”伊拉眉头一皱，纠结地沉吟起来，然后她抬起头，一脸坚定地回道：“听写就听写，我不怕！”
维莱娜利用伊拉的好胜为对方掘了一个大坑，而伊拉也不负众望地跳了进去。她相信对方一定无法完成听写。
“哦？”维莱娜摆出了自认为最阴险的表情，斜视着身边的大女孩，“那就说定了。”
“好！”伊拉毫不畏惧地敲了一下桌子，惹得斯蒂耶特和其他在图书室里的队员们都转头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
居恩磕磕绊绊地在维莱娜的带领下读完了第一篇童话，那是一个讲了一个小男孩掉进河里变成水精灵然后到处行善的故事。他勉强认清了每个单词，但他不能认同故事的内容：“为什么一个人类孩子会变成一个变种？”在他的脑子里似乎并没有幻想这个概念，而且他把水精灵和水精这两个词完全搞混了。前者是欧罗巴民谣传说中的生物，被认为是伽纳森家族信仰中海神的使者；后者则是变种，生活在东欧罗巴，极东大陆和南北雅美佳大陆的河流中，以一切落入河中的生物为食。
为了让居恩能巩固对发音规则的了解，维莱娜趁热打铁，翻出来一本地图集，让他对着每个城邦的名字念读。居恩的地理知识意外地差，他似乎从未记过方向一般将每一个城邦的位置搞混，他甚至将地图上靠着密地海的布哥涅城邦和靠着安格莱海的布列顿城邦搞混：要知道，他已经去过这两个城邦不下五次了。
伊拉在一旁，趴在书桌上盯着手里的小说，嘴里念念有词一般无声地嘟囔着。她看书的时候非常安静，但这并不是维莱娜想要的效果——即使是有不认得的词汇，她也不会查字典或者问维莱娜，只管把自己懂的部分看进去，剩下的都是靠猜。
当维莱娜宣布下午的读书时间结束，听写时间开始的时候，伊拉还在入神地看着那本书。
“喂，伊拉。”
“啊，我刚刚没听到你说什么，怎么了？”
“听写，听写。”维莱娜提醒道。
“已经到时间了吗？！”伊拉一个激灵地差点站起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
听写的结果令人惊讶。在“挑战”的激励之下，伊拉读得格外认真，正正一页的文字听写中她几乎没有犯错——只可惜在最后一段中功亏一篑，拼错了一个词。
“不错嘛……”一直在她身后看着的斯蒂耶特也称赞了一句，“要是字能写得再好看点就完美了。”
为她检查完听写，维莱娜由衷地叹道：“可惜。”
“下次再来！”伊拉像是燃起了斗志一般，站起伸了个懒腰。“下次我一定能一字不错！”
如果这样能让伊拉燃起对读写的兴趣的话，维莱娜觉得这样未尝不可。
“好啊，那就下次再来。”她和居恩站了起来，收拾收拾东西，三人一起离开了图书室。
“别忘了让埃德蒙来还书——”斯蒂耶特的叮嘱回响在他们脑后的通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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