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莱娜的身上聚集了所有的目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仍没想明白那个人说的话。
唯一一个不是伽纳森的人？那是在说自己吗？
那些目光就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神经，从猜疑到愤怒到仇恨，降到冰点的气氛让她感到指尖发麻，呼吸困难。一眨眼间，那些曾经是“同伴”的人已经把她看做是仇敌，就仿佛是她一手造成了四年前的惨案。
这是何等荒谬的指控！这是何等可悲的背叛？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异族，唯一一个并非生来带着“伽纳森”姓氏的人，她第一时间被推到了悬崖边。她想要反驳，想要挽回和那些“同伴”的关系，让他们知道她愿意与他们一起赴汤蹈火，同仇敌忾。但是，颤抖的嘴唇和声带让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就像胸口被巨石压住一般，这是她心底涌出的悲伤。
“你……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她也是我们的姐妹啊！”
在她自己出口辩解之前，她身边的人先替她站了出来。
伊拉高亢的声音划破了这可怕的空气，她向前一步，拳头紧握，脸一瞬间就憋得通红。她在展示他的愤怒，维莱娜甚至能看到她颈部绷紧鼓起的肌肉和筋。
“她是在那之后加入的我们，她和那群杂种丝毫没有关系！”达芒接着伊拉的话高呼。
维莱娜感到了一丝暖意，这是她的小队。三年前，已经无亲无故的她和伊拉互相救了对方一命，结下了无法斩断的羁绊。跟随对方来到名为光荣号的船上后，伊拉帮助她融入了这个小队和家族，让她发现这世界上并不只有那些视异族为怪物的人——至少她的小队每个人都曾亲自跪在她面前发誓成为她的兄弟姐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她的身边。这是她的家和庇护所。
然而她的对面，那些同顶着“伽纳森”姓氏的人们，却在这时候选择了将她出卖。
“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都有足够恨迦兹朗的理由。”他们指着伊拉，咄咄逼人，“但是她，这个类蜥人，没有和我们一样的感情！”
“她可能是为了渗透进来而故意接近你的，伊拉！”
“你们根本不懂维莱娜，给我闭嘴！”伊拉斥责道。
“不要被这样的冷血动物骗了，她和我们不一样！”
七嘴八舌的无端指责和不负责任的猜想飞在这个林间空地之中，刺痛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思考。维莱娜深深地感受到了伤害。原来他们是这样看她的啊！原来这些天天背诵伽纳森教条，信誓旦旦地说着“无论我的兄弟姐妹说着何等语言，有着何等颜色的皮肤，是何等种族，我爱他们一视同仁”的人们，他们从未把她当做伽纳森的一员。
“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叛徒！”她尖叫着，但没有人听到。
影手和乔安也加入了争吵，他们都在用自己所认识的维莱娜向对方说明她的清白。渐渐，对面的气势似乎弱了下来，鲨目小队的人们因为对她更加熟识而缄口不言，他们的目光别向他处，似乎对之前的怀疑有所愧疚。
“够了！”之前一直沉默的捷思教头吼道，让所有人闭了嘴。
“你们说的都是片面的一己之见。”教头沉着脸，不悦的嘴角扭曲地向下垂着，“你们从来都没听过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安静下来，听她说。”
“可是她只会……”
“闭嘴。”捷思教头狠狠瞪了一眼树语，让那几乎已经癫狂的队员咋舌闭口。
突然而来的平静，维莱娜终于从杂乱的言语中解脱，她又可以思考了。教头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却是给了她一个说服所有人的机会，让她证明自己。
“孩子，你。”捷思教头向她投来的目光里却仍然是冷的，那里她看不到任何感情，甚至一点期待都没有，她感到一丝恐惧。如果教头站在她这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如果你不是叛徒，告诉我们。”
“我……”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冷冰冰的眼神又把她的思绪冲乱。“我不是叛徒…”
对面射过来的仍然是那个令人心寒的眼神。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是被伊拉救下带到家族里的。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但……我需要，我需要你们，我从我的小队这里得到了家的感觉！我知道在你们…我们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知道被夺取至亲的感受，我也是一样的啊！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报仇，因为…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爱你们，一视同仁……”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但那些人看着她，用下垂的嘴角和木然的表情继续刺痛着她。
她说不下去了。卡在喉咙里的话充满了她的脑子，只是对面的人并没有在听。他们就像是已经为她盖棺定论了一般，毫不在乎地听着——他们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然后给她安上罪名而已。
她说错了什么话吗？这样的寂静是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可以指摘的把柄吗？
她转头看向伊拉，达芒，乔安，影手教头和居恩，他们都忧心忡忡地回望着她。伊拉哑了，开裂嘴唇蠕动着，喉咙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达芒的眼神里写着无助，他一定也想帮助她，但无能为力；乔安像是在望着一只垂死的小动物一般，他怜悯的样子让她感到自己似乎已是个死人；影手教头伸手过来摸了摸她侧脸细小的鳞片，苦笑着，她知道这个表情——“你已经尽力了”缺乏战斗基本功训练的她总是被轻易地打趴下，教头就会这样看着她。
“说点别的，小家伙。”居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他在动摇，紧皱的眉头下，那双眼睛没有聚焦在她身上，紧闭的双唇抿得没有血色。
她嗫嚅着，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队友的无助，居恩的动摇也影响到了她，心里就想渗人了冰凉的水，从胸口开始将她整个人浸透。她的悲伤除了伊拉和教头以外没人看得懂，她的抽泣没有泪水，听起来就像人垂死的喘息，没有人会相信。更何况，人类眼中的水滴很多时候也是为了欺骗而流，这是她做不到的情感表露，她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博取他们的同情和怜悯呢？她是清白而无辜的。
“居恩…”
“小家伙。”居恩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看不懂你。”
“现在就跪在地上，以海神阿希忒休斯之名祈祷。”他挥开上前阻止他的达芒和乔安，不停地说着。他的声音低沉，混合着急促的呼吸，一张一翕的鼻翼下似乎能喷出烈火来。“在我的战锤下，发誓，以生命担保你所说的全部是真话，若有一丝假，就以死谢罪。”
这是羞辱！她简直不能相信居恩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公开处刑一般的要求：让她跪在地上，祈祷那大锤不会在她完成誓言之后落下来吗？她不能接受，宁死，不能接受。
“居恩！你在做什么！”伊拉冲了上去，撞在那大块头身上，却没有对他的平衡产生影响，“你个背信弃义的家伙，她是维莱娜，我们的妹妹，妹妹啊！你……”
“一边去！”居恩一沉肩，回身就把伊拉撞倒，“不要和我说我的妹妹。”
“混账东西！住手！”影手教头解开了她一直压抑着的暴怒，一口气冲到居恩面前将那壮汉的领子扯住，拉倒到自己的面前。“给我冷静点，兔崽子，我还没教会你不要在我说话之前瞎胡扯吗？！”
居恩即使是被教头如此压制着也没有松口：“教头，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复仇。”
这个男人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已在刚刚的争论之中倒向对面，成为了将她定罪的人。
她不希望这样。即使居恩是队里最疏远她的人之一，即使他在这时如此羞辱她，她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小队的人因为这些事情打起来。毕竟，她是这里唯一一个不是生来带着“伽纳森”之名的异族，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她属于哪里？若是当初没有大意落进城邦人的捕兽夹，现在她也许还在布哥涅附近的群山中流浪，或者是早已死在变种或人类手里。她应该去流浪，寻找自己的宿命。证明清白？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有口难辩，那些人已经把她划为迦兹朗，那个她之前只在书上读到的可怖名字。是的，她知道这个名字，在前文明的大战中，迦兹朗大爆炸毁灭了一个国家。
流浪吧，维莱娜。她看着丛林。
利用这副天赐的身躯，走到人类无法生存，死光遍野，猛毒弥漫的蛮荒之地去吧。
她迈开了步子。
““维莱娜！””她听到身后两个声音在呼唤，是伊拉和达芒。
不会停下来了，她要离开这里，她不在对他们是最好的。
“啊！”达芒惨叫了一声。
“达芒！”
身后的营地乱成一团。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因体温太高而停了下来，眩晕感让她无力地靠在了一棵树上。纷乱已经被她甩在身后，这里是大丛林，已经没有人能找到她了。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完全不知道。她离开布哥涅城邦时是一无所有的，在随后的三年里，她收获了友情、亲情和一船的兄弟姐妹。她以为那就是她的一切，她的世界。但就在刚刚，她的世界背叛了她，逼她逃离。她又变得一无所有。
耳鸣，头晕。不顾一切地奔跑让她忽视了自己的极限，在这样高温高湿的雨林里奔跑，类蜥人的身体会很快过热，让她失去意识。她的心跳快听不出间拍，悲伤的情绪又助长了身体内耗……体温在十几分钟之内不会下降，然而这个状态只消几分钟，她就会晕倒在这里。
她虚弱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腹部，那块有着和人类同样柔软光滑肌肤的区域，她的手套上沾满了汗水。这不妙，一点也不妙。若是不能降温，她会因为体温过高脱水而死。
啊，死亡。已经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若是可以把记忆全部消除该多好？她不想带着这些苦涩活下去。所以也许死去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死亡就像双亲曾经祈祷过，和她讲述的一样，造物主会一视同仁地将相信祂存在的子民接到天上，让他们过上永久快乐幸福的生活。她想念他们。
不，还不行。她强行让自己清醒。心中堵着，让她想要抽泣的是耳中一直回响的呼唤，她不想离开那个声音的主人。脑子似乎不好使了，明明那个名字天天都挂在嘴边，这时候却堵在喉头。她拼命地循着自己的本能，叫出那人的名字，却发现呼吸声就像轰响在天边的雷一样巨大，盖过了一切。
疲倦感无边无际地卷向她，天旋地转中，她倒了下去。
……
热。
那个燃烧的梦又来了。
河边遗迹中的小屋，幼年的自己，熊熊大火。她被炙烤着，眼看着这一切被焚烧殆尽。
好热。
时间错乱。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布哥涅城邦的桥上，吊在笼子里，寒风吹过，让她不住地发抖。好冷。
河面映着天上一个人。是一个人跑来，周身带着令人目眩的光，向她伸出手。
好亮。
她就要死了，所以那是造物主吗？她眯着眼睛，端详着对方的面容。
不，是那个人，是来救她的那个人。
她确实还不想死，在陷入黑暗之前，她拼劲全力，挤出肺中所有的空气，“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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