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新纪元4713年6月11日，掩锁堡北，棘岭山麓森林。
朗炼靠在山涧边的一块青石上。
胸口的抓伤很浅，早就结了痂，成了暗红色。
他的脸上没有一处血污是属于自己的，可因为不断在山涧里掬起水泼在脸上，再拼命揉搓，他的脸辣辣的疼。
水从手掌之间滴回山涧，与波纹一同模糊了溪水的镜面。
一抹天青的发色出现在倒映中。
朗炼一惊，浑身一振，好像被摁住手的小偷。
朗炼停下洗脸的手，山涧里的溪水波纹趋于平缓，映出了穿连衣短裙与鹿皮短靴的少女亲切的脸。
“……是诺艾啊。”
“是我，失望了吗？”
“没有，能见到诺艾我很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朗炼还是不敢直面诺艾的天青色头发，这让朗炼想起梦里的唯尔蒙。
“嘿嘿，我有三个月没来了吧？列闻那里总是很忙。”诺艾弯下腰，脸凑近朗炼，发梢挂到朗炼的肩膀上，“皇太子殿下，十六岁生日快乐。”
“谢谢。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今天的皇太子殿下好奇怪。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呢，皇太子殿下？”
“不用，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不需要什么。”
朗炼最想要的，是能够尽数还上亏欠诺艾一家人的东西，这笔债务本就数额庞大，如今又添了新的利息。
“您的衣服怎么了？”诺艾发现了朗炼胸前被唯尔蒙撕坏的痕迹，“还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朗炼被诺艾扶着肩膀转过身来。
诺艾拨开破烂的衣服查看伤口，发现已经愈合，便放心了一些。
朗炼低下头。
“诺艾，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了，皇太子殿下？”
“我今天遇到了唯尔蒙……”
“兄长？兄长今天也十六岁了吧？好久不见，兄长有没有和皇太子殿下一样长成出色的男性呢？”
诺艾一如既往的朝气让朗炼心疼。
因为心疼，他对诺艾瞒不住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朗炼一直低着头，“对不起，我吃了唯尔蒙的龙。”
不想作任何解释，朗炼如实陈述了自己的罪过。
“诶……是吗？”
朗炼觉得诺艾的声音冷了。
就算下一秒诺艾开始怒骂自己，开始攻击自己，朗炼都不会意外。
无论诺艾以何种形式宣泄愤怒，作为自己微不足道的赎罪，朗炼都愿意接受。
“对不起，诺艾，对不起。本来只要我能留在皇城，你也能回到掩锁堡的家。都是我的错。”
“就算离开皇城，远离龙枢，皇太子殿下还是没能逃脱吗？”
“……是，不管怎么逃避，那黑色的梦靥还是找上了我。”
朗炼给掩锁堡公爵一家带来的伤痛多得他不敢承认，却又多得他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你受苦了，皇太子殿下。”
朗炼的头发许久未洗，杂乱肮脏，还沾上了血污和刚才在地上沾到的灰尘。
诺艾轻轻把朗炼的脸拥进自己柔软温暖的胸怀。
“……诺艾……”
朗炼哽咽了。
诺艾轻抚朗炼的后脑。
“已经没事了，皇太子殿下，已经没事了。”
朗炼愧疚的泪水终于溢出眼眶。
神奇的是，内心的痛苦也随之淡了。
诺艾的胸口散出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熏衣草香味，让朗炼安下心来。
朗炼深深吸了一口气。
“呀！”
诺艾突然推开朗炼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护住自己的胸口。
朗炼也别过脸不敢看诺艾。
情绪平复的朗炼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把脸贴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朗炼又开始道歉。
“皇太子殿下居然还闻了我身上的味道！”
诺艾红透了脸。
“诺艾的味道让人很安心，我也是不经意间……绝不是故意的！”
“很安心？”
“啊……啊。”
“太好了！唉……”
诺艾长舒了一口气。
朗炼不明白了。
“我只想着要安慰皇太子殿下，就没顾忌太多。啊……我急着从龙枢赶过来，要有十天没洗澡了吧？”
垂下手的诺艾，脸上还是通红。
诺艾还是一如既往的诺艾，这多少让朗炼宽慰了一些。
“对不起，诺艾。”
朗炼站起身，再一次郑重地躬身道歉。
“皇太子殿下，今天都说了几次‘对不起’了？别再说了。”
“那诺艾也别再叫我皇太子殿下了。”
“那称呼您什么？奥谷思殿下？”
“原先的名字不用，殿下也不用，叫我朗炼就好。”
“好的，朗炼。”
就算明知没有用，朗炼还是想否认自己的身份。
一切的悲伤，一切的梦靥，都寄生在“皇太子”的名号里。
无奈，今天他知道了，只是丢弃皇太子的身份逃到这里，那他真正想逃避的梦靥还是如影随形。
诺艾恢复了灿烂的笑容，朗炼也试着微笑。
“那，朗炼想不到要什么的话，就买一身新衣服给你。穿着这样的破衣服，到了夜里会着凉的。我这就去城里。”
“去城里，就去看看杜恪和唯尔蒙吧。”
朗炼希望诺艾能给他们带去一些宽慰，这是朗炼自己做不到的。
朗炼觉得自己只能带给掩锁堡负面的情感。
让朗炼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唯尔蒙的眼前，和将一把匕首送进他的心脏又有什么区别呢？
“很遗憾，我不能以妹妹和女儿的身份回家。我可是掩锁堡公爵家留在皇城的人质。”
诺艾的脸上只有明媚，没有悲伤。
“放弃做我自己，就是我获得自由的代价。”
朗炼知道，被诺艾的开朗娇惯着的自己是多么的厚颜无耻。
“我也许在城墙外的草市买了衣服就回来。可能买不到太好的衣服，我会尽量找结实的。”
“别太破费。毕竟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也是我懦弱的代价。”
朗炼扯扯破烂的衣服半开玩笑地说道。
越是接受诺艾的好意，朗炼越是不敢消沉。
“请别这样说。我明白。”
诺艾将手扪在心口。
“这三年来我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三年前朗炼的勇气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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