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2018年9月15日
荆棘桂冠
虽然是夜晚，却没有夜晚的感觉。
四散的火光将阴冷的夜晚衬托的更加不祥，化作了令人烦闷的热气，烤灼着肌肤。
“又是这里……”
空旷的荒野中，唯有修道院的废墟如此鲜明。拥挤而混乱的人群被数量众多的士兵包围，我也随着人群浑浑噩噩的前进着。
火焰、废墟、闪着寒光的武器。
这根本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童话故事，而是不管怎样狼狈和滑稽，为了生存下去就只能拼命逃跑的地狱喜剧。
就如行走的钟表般准确，包围着我们的士兵再一次举起武器对着手无寸铁的人们发起了屠杀。
第一次，我无助的看着周围的人们一个个倒下，最后自己也倒在了士兵的屠刀下。
第二次，我大声呼救，想要找人来拯救我们，结果回应自己的只有钢铁击碎骨骼的恐怖声音。
第三次，我害怕的逃走，但是无论躲在哪里都会被士兵们找到，最后能感受到的只有刀剑砍在自己身上的疼痛感。
……
这样的事情究竟发生了多少次呢，而在上一次，我终于遇到了能够保护我的人——塞西尔。
但是，他却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果不其然，在自己的前方，阴影凝聚起来，然后渐渐形成一个轮廓泛着微光的剪影。不久之后，塞西尔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意识到了，自己只是潜意识中恐惧着他而已。害怕被他抛弃，害怕被他厌恶，害怕失去那最后一丝温暖。
——但这样下去的话，一定会连累他的。
“就算被您骗了也无所谓，我坚信，您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是塞西尔先生的话，被杀掉也无所谓吧。
不顾他拔出的长剑，我主动向他走近。仿佛觉得难以置信似的，塞西尔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真是难以置信，我心想。要是现实中的塞西尔先生也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随着我的手碰触到塞西尔，他又再度变回了阴影，而整个梦境也随之结束了。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意识很鲜明，也感觉不到痛。
然后，我醒悟了。
直到确认我的死亡为止，刺客们会不断发动袭击，今天修道院的事件已经证明这一点了。无论我怎样依靠着塞西尔先生，想要寻求着拯救，最后都一定会落到破灭的下场。既然我已经被卷入不知是谁策划的阴谋，就必定会波及自己身边的人。
那么，方向已经定下来了。剩下的，就是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觉悟了。
从床上坐起来，薇薇安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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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尔先生，我有件事想让你知道，请来我房间吧。”
在自己的房间小憩后，薇薇安突然叫住了路过的塞西尔。
“了解。”
虽然不是很必要，不过出于照顾她的心情考虑，薇薇安果然希望能和自己独处吧。塞西尔将周围人支开，之后单独和薇薇安回到了她的房间。小小的房间依旧很朴素，虽然波尔缇娜拿了一些生活用品给她，但谨慎的绿发女孩几乎没有动过这些东西。
“果然。”
“哎？”
塞西尔叹了口气，想将手放在薇薇安的头上，但绿发女孩微妙的侧着头退后了一步。
“我只是进行了数据分析而已，从回到家的时候开始你就有点奇怪吧。”
“被塞西尔先生看穿了吗。”
“事先声明，就算是为了你以后着想，你藏心事的能力也太差了。”
“好的……关于这点我基本上也有注意到。”
“所以，要说的事是什么？”
“哎，那个……”
薇薇安的眼神左右闪躲着，慢慢低下了头。就这样，无言的时光在两人中间流淌着。塞西尔没有说话，温柔的一直等待着薇薇安开口，可不知为何，一股空荡荡的怅然所失在没有感情的人造生物心中扩散开来。
“不想说吗？”
“不，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塞西尔先生的。”薇薇安慢慢地编织着言语，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塞西尔想把薇薇安拉近一些消除她的紧张感，但薇薇安却摆着手拒绝了。“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
“两周以前，关于奥尔良公爵夫妇遇害的那个夜晚吗？”
“是的，我已经想起来了。”
“真不容易。”
很难从塞西尔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中听出什么感情，不过薇薇安依然满怀歉意的小声嗫嚅：
“……很抱歉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没关系，你现在说的出来吗？如果觉得辛苦的话，明天再说也无妨。”
“不，没关系的……现在，就在这里说就好。”薇薇安盯着塞西尔的眼睛，不过人造人玻璃制品般的双瞳毫无动摇的痕迹。最后，薇薇安只好依依不舍别开头，突兀的站起来泡茶，“啊，在那之前要先泡茶。”
顺着杯中缓缓上升的热气，塞西尔抬头看向天花板。
自己感觉到了微妙的紧张与兴奋，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也许只是生物组件的错误感知而已。但在这种情感交织之下，我就连应该已经充斥着房间的茶香也完全感觉不到。
就好像马上要说出道别话语的气氛……
任务即将完成，我却有种要丧失重要之物的预感。
在薇薇安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她也就不再有用。
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离别之言。
“请用。”
乖巧的绿发女孩最后一次端上了茶水，没有味蕾的我却感到茶叶的味道格外的苦涩。
“那么，你记起来什么了？”
“是的……那个……关于刺客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为确保情报的完整性，建议你将你记起的全部事情按顺序依次讲出来，再细小的事情也不能遗漏。”
“好的。公爵大人和夫人一起上了马车后，我也被手脚捆住丢到了后面的马车，因为马车没有窗户，所以我不清楚它究竟驶向哪里。突然，马车摇晃起来，我被甩到了地上。”
顿了一下，薇薇安侧着马尾偷偷瞄着塞西尔的表情：
“需要我告诉塞西尔先生和我一起坐马车的看守的长相之类的事情吗？”
“无此必要。”
“那之后，耳边就不断传来利器挥砍的声音，还有大家的惨叫声。身上流着血的我好害怕好害怕，一直只能蹲在角落里抱住头，只是为了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之后呢？”
“然后，很快就在我身旁响起了脚步声。”
薇薇安咽了口口水。一次次地深呼吸，来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稍微抬起头后，看到的是一个穿着漆黑衣服的男人，因为脸被蒙住了所以看不见样子……之后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张床上了。”
“你被他攻击了吗？”
“不知道，疼痛也好难过也罢，那些感觉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线索？”
“嗯……”
薇薇安侧着脑袋想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这个线索是否和事件相关，她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之前和塞西尔先生去市场时，就觉得那盆鸢尾花很熟悉，今天在修道院中还看到了花田……仔细想想，当时的刺客大衣下面的衬衣好像绣着鸢尾花。”
“了解了。”
基本没什么新情报。
将一切都吐出来之后，薇薇安便低下头去，看起来应该不是在说谎。而她也没有理由去袒护刺客。
事实上，塞西尔也是明白的。直面眼前的人们接连不断地被杀害，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就算她遮住自己的眼睛，也没有任何需要被责怪的地方。
“对不起，没有派上用场。”
“没必要道歉。”
“好的……”
对话中断了。
但是，从薇薇安的视线中可以感觉到，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
“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向塞西尔先生道歉的事情。”
薇薇安痛苦地皱起眉头，将双手扭捏的背在后面。
“我……那个……呃……关于那个夜晚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忘记。”
数据和逻辑形成的判断是无可动摇的。薇薇安隐瞒情报这件事，塞西尔早就开始怀疑了。不过此时此刻，塞西尔不会把这种事情刻意说出来，他大大地叹了口气，脸上模拟表情的部件装出被骗的神情。
“装作忘记的理由是？”
“因为我知道，如果全都说出来的话，我就会被塞西尔先生抛弃掉。会把我留在这里，除此之外没有就任何原因了。”
“可以理解。”
“对不起，我骗了塞西尔先生……”
“没关系。”
塞西尔并没有资格去责备失落的低下头的薇薇安。因为他自己也是为了让薇薇安说出情报，才刻意装作对她温柔的样子。
“倒不如说，你的做法才是正常的。”
“你是指，说谎这件事吗？”
“趋利避害是你们人类的本能。只要为了生存，不管说什么谎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是很明白。”
“你太正直了。”
“塞西尔先生是在夸我吗？”
“肯定。”
硬要说起来，塞西尔应该说是不解才对。
被主人虐待、被英军利用的生活中，薇薇安的这份正直虽然很珍贵，但却没有任何价值。倒不如说，这只会让自己的生命无端减少。
狭小窗户射进的月光打在薇薇安身上，映射出她静谧柔和的美感。饱受磨难与摧残的绿发女孩站起身，嘴角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太好了，到最后我还得到了表扬。”
最后吗。
情报已经了解了，在将她交给丽贝卡之前，就暂时先继续安抚她吧。
“否定，这不是最后。你现在先休息吧，关于之后的事情，我明天会去和丽贝卡商讨。”
“已经够了，塞西尔先生。”
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的绿发女孩退后一步抱紧臂膀，冷淡的口吻里暗含着挡不住的悲伤。
“我已经全部都说完了。已经没有，再继续被温柔对待的价值了。”
“你把事情想的太坏了。”
“够了……塞西尔先生，请不要再骗我了。”
薇薇安用力地摇头。
“我已经都听到了。被救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听到了大家在商量今后的事情。所以说，我大概也就知道了，如果自己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说出来会变成怎样。”
“……”
我们的计划从最开始就暴露了，这一点我完全没有计算到。也就是说，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欺骗着自己。
和薇薇安度过的这几天，真是戏剧化啊……
两条毫不相关的线相互交叠，却在短短几天内打成了连结。原本毫无破绽的人造人的内心，被如雏鸟般脆弱却又温柔的薇薇安慢慢敲开裂痕。被追问，被控制的薇薇安，只顾着胆怯一味害怕着的薇薇安，现在却以自己的善良将塞西尔推进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两难境地。
“假如就像你所想的那样……说出来以后，一切就都结束了的话，为什么还要向我坦白？”
“那是因为……”
薇薇安咬着嘴唇。
“我已经不想再给塞西尔先生和大家继续添麻烦了。”
“给我？”
“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不知何时肯定也会发生像今天在修道院发生的事情，而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出现牺牲者的。”
“虽然不知道刺客们为什么追杀我……但我并不是值得被他人守护的存在。只是个，就连和猫狗一起吃饭都不够格的女孩子而已。”
“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我真的很感谢塞西尔先生。”落寞的看着塞西尔，薇薇安喃喃地说道，“所以我想，已经到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让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了。”
无法理解。
愚蠢的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精神，那算什么？
无论什么物种，都是以自身的安全和繁衍为第一要务的。
所以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为什么人类会这么做？
情绪管理的模块早已随着资料库的报废而停止工作，焦躁的感觉在塞西尔心中逐渐蔓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道。”
薇薇安的即答让塞西尔更加的焦躁。
“我是个笨蛋，所以不懂什么复杂的事情。但是，塞西尔先生不是问过我吗。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让朋友受伤，我会不会原谅自己。”
薇薇安抬起头凝视着苦恼的塞西尔，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我是，不会原谅的。”
“那是与最重要的人的事情，我们可是骗你的人啊！”
“尽管那样，你们对我还是很亲切。”
“所以说，那是因为……”
“已经够了。”
薇薇安再次打断了塞西尔的话，泪眼婆娑的双眼早已模糊不清。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已经……”
她是在因为被骗而感到生气吗？不，她应该从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在骗她这件事了。是在因为穿帮之后，仍然恬不知耻地继续着演技的我而感到愤怒吗？是那样的话，她还会考虑着不想要给我这种人添麻烦吗？倒不如说，我才应该对这样利用她感到愧疚。
难不成，她真的喜欢上了我？
可能性为零。
明明从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她。
我无法理解薇薇安是怎么想的，无论从逻辑的角度思考还是通过这几天对她的观察分析，我都无法弄懂她的想法。
只是，至今为止人造人一贯都了无牵挂的心中，突然笼罩了一层漆黑的云霭。
这是在与最珍视的人道别之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一直坚信彼此心意相通的人，突然变成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他人，这种强烈的瞬间替代感。
只在女孩心中纠结的感情不断堆积，最终变成了任何人都无法攻略的坚固堡垒。
塞西尔完全没有想过，会在这里意识到薇薇安身为女孩子的一面。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所以，我已经没有用了……就像被人饲养却无法唱歌的小鸟。”
“那之后你要怎么做？离开这里后去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到处乱晃的话，不要说刺客，就是碰到小混混都无法自保。”
塞西尔的劝说，只换来了薇薇安更加坚定的话语。
“我已经习惯遭受痛苦了，所以说，被怎么对待都无所谓的……”
“你是笨蛋吗！”
“我是笨蛋。”
薇薇安抽泣着。落在膝盖的手上，无意识地将裙摆握紧又松开。
“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我就是个笨蛋……”
本应对塞西尔先生说出的话，我却因为缺乏勇气而又一次没能说出口。
“所以，请不要再管我这种女孩了。”
薇薇安站起身来，伸手打开了门。
“等一下！”
咔嗒。
塞西尔刚想去追，就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
身体好重。怎么回事？
“对不起……”
一个装药的纸包从薇薇安手中滑落。
“你……”
“这是白天的时候，我从丽贝卡小姐的药箱中偷偷拿来的，因为不清楚使用的分量，所以就全都放进刚才的茶里去了。但是，因为上面有写着是安眠药，所以我想肯定不会有事的。”
我现在的身体和普通人无异，如果能够中毒，自然也会受到安眠药影响。可是，安眠药搞错剂量的话会致死的，这家伙，到底是笨到了什么程度啊。
真难以想象，让她孤身一人会变成怎样。
“笨，蛋……”
“笨蛋，吗。”
薇薇安寂寞地笑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塞西尔先生，请不要总说别人是笨蛋傻瓜之类的。我因为真正很笨倒也罢了，别的人可不是那样的。”
“少……少罗嗦。”
安眠药已经见效，麻痹感在塞西尔身体中扩散开来。
“塞西尔先生，承蒙您的照顾。”
“薇薇……安……”
“再见了。”
系着朴素侧马尾的绿发女孩俯下身子，给了塞西尔一个羞怯而短暂的轻吻。
“尽管是假的，但能和您像恋人一样度过这段时间，我非常的开心。”
大门缓缓关上，只留下了在原地挣扎的塞西尔和无尽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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