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2018年7月13日
荆棘桂冠
临近领主馆的肮脏小巷里，薇薇安、波芙蒂、伪装成其他人的弗兰斯正紧盯着张口要说什么的塞西尔。
“塞西尔，你有什么发现吗？”
塞西尔紧绷的脸让短发女武神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眼珠整整转了一圈，然后塞西尔“咔吧咔吧”的一点点把头转向波芙蒂：
“数据库……损坏。尝试修复，错误，错误，错误……”
“那种事情我会报告给海伦大人的。拜托你不要用这语气讲话好吗，真让人毛骨悚然。”
瞒过去了！真让人不敢相信！
弗兰斯暗中松了口气，被汗水完全浸湿的小手加倍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数个小时前。
“报告波芙蒂大人，瓦砾下发现大量灾民，可能是领主馆崩塌导致的。”
“妥善安置好……那群灾民里不会有塞西尔那个笨蛋吧？”
“暂时没有发现塞西尔大人。”
“想想也是。”
姐姐带着英军本部正在寻找爱德华的下落，自己则是带着残余的奥尔良亲卫队接下了对灾民的安抚和寻找塞西尔和薇薇安的任务。大敌当前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那个无名佣兵都攻进领主馆了，这两人却完全没有任何消息。除非发生紧急情况，比如薇薇安逃跑了，塞西尔在进行抓捕……不过即使是这样塞西尔那个死脑筋也一定会汇报的啊？所以波芙蒂根本不懂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收不到这两人的消息。
莫非是约会游戏玩过头了？不可能不可能，那个榆木脑袋怎么会沉迷约会呢。
但是丽贝卡给他下了病毒……
就在波芙蒂胡思乱想时，她的脚撞到了某个东西。
“嗯？这是什么东西？”
“我想，这是个人……”
“哇，你会说话的？”
“这不明摆着吗……”
先是和艾米丽奥的狮鹫战斗，然后被那只怪力的狮鹫从市中心直接撞飞到奥尔良的西南角，下落过程中弗兰斯遇到了好几个店铺的棚顶和水果摊作为缓冲，因此才没受到重伤，自己的运气真是好……才怪！
因为撞击太猛烈，弗兰斯直接晕过去了。如果单单是这样还好，可问·题·是！为什么领主馆突然会爆炸啊？为什么爆炸不仅仅是领主馆，而且周围这一片房屋全塌了啊？最最关键的是，为什么爆炸的方向会是西南啊！？
综上所述，我应该是被爆炸产生余波埋进倒塌的废墟中了……
“我想不明白啊！！”
“我也想不明白，你被埋进瓦砾中怎么还这么有精神。”单手扶额的波芙蒂瞥了一眼弗兰斯，突然俯身仔细观察起她来，“等等，你是那时候的那位小姐？”
“诶？您是那个时候向我伸出援手的女武神吗？”
娇小的栗发骑士像看见救星一样眼前一亮，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变身伪装有可能解除了。战战兢兢的望向波芙蒂，弗兰斯像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
“请问……我的脸……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除了沾满尘土外没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仔细端详着弗兰斯的脸，波芙蒂最后别扭的把头扭开，“很漂亮。”
“哎？谢谢您……”
“幸好只是一些砖瓦而已，要是你被整块岩石压住的话我也爱莫能助了。”波芙蒂拿开盖在弗兰斯身上的几块砖，然后回头呼叫士兵帮忙：“你们几个，将她从这里救出来。”
几分钟后，灰头土脸的弗兰斯就被挖出来了，她脏兮兮的样子活像一只小花猫。
得救了！就趁现在变身还没解除时离开这里吧！
就在弗兰斯打算向波芙蒂道谢然后迅速离开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
弗兰斯的视线中，是一个被倒塌的房屋彻底掩埋的少年。
皮肤已经被碎石刮的破破烂烂，甚至能够看见变色的血肉。就连骨骼也被挤压的变形，少年的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周围都是一摊摊血迹。
“救救，我……”
“咦，啊，我，我不行……”
娇小的栗发骑士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惊恐地摇着头。然后慌乱地退后一步环顾四周——就在此时，弗兰斯发现了人间炼狱。
坍塌的房屋。
化为瓦砾的街道。
满地的伤者与尸体。
到处都是求助和悲鸣声。
“啊……”
弗兰斯从未见过如此惨象。直到刚才为止，弗兰斯都不能否定自己对这里还怀抱着幻想。
来到奥尔良仅仅是几天前的事情，即使对“贫民窟”有着概念的认识，不管怎么说被士兵们爱戴而严密保护的弗兰斯也不可能对每天都挣扎在泥泞中、食不果腹的人们有着真正的理解。
——世界是美丽的。
弗兰斯之所以这么坚信着，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这么告诉她。而她自己，却从未真正思考过底层人民的现状。
伟大的幻想遭到污染，原本美丽多彩的光景正在慢慢褪色。
低下头，娇小的栗发骑士紧咬双唇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很凄惨吧。”冷静地看着这一切，金色短发的女武神指着身子已经折断却还在不断呼救的少年，“他被房屋的支柱压住，已经救不了了。”
“到底是……”
“天知道。领主馆突然倒塌，城镇的一部分遭到破坏……总之，我也在尽力救助灾民，但是，也有能救的和不能救的区别。”
“可是，肯定还有办法的！总不能看着这些人白白死去吧！他们不是奥尔良的市民吗？那拯救他们是你的工作吧！”
弗兰斯含着大地般宽厚之色的褐色眼瞳望着波芙蒂，而被盯着的波芙蒂仿佛觉得太过耀眼一样不自然的左右张望着：
“你，你也看到了，确实没有办法啊……而且，我是英国的将领，本来就没有义务来救助法国的人民吧。”
“那么，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呢？”
“！”
一直回避弗兰斯眼神的波芙蒂猛地一颤，然后呆立在当场。
娇小的栗发骑士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认真向着犹豫不决的女武神说道：
“你只是单纯在逃避而已。你只是为了不想让自己难过所以在对自己说谎。但这样是不行的，你之后一定会后悔的。所以——”
弗兰斯转过身，面对被压住的少年温柔的低下身子。
“如果你救不了的话，那就我来。”
“你，你疯了吧！”
“确实是很笨拙的做法呢。不论是救助全部灾民的可能性、把伤害降到最低的可能性、使大家恢复信心的可能性……这些全部合在一起，就好比要从沙漠中找出一粒沙。然而，然而却不是零。既然不是零，我就必须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
弗兰斯并不是自大到认为自己能够救助所有人。
但即使如此，弗兰斯还是不想认输。
自己生活在他人编制的谎言中，只是因为没有看到就认为不存在，只是因为没有接触过就对底层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身为守护法国的骑士，却对挣扎在这里的人民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
不知者无罪，但知之而无为，便是毋庸置疑的罪责。
这是父亲经常和我讲的话。我有这个责任去这么做，即使是稍微减低一些罪恶感，弗兰斯也想尽力去做些什么。
然后，她相信了。
她相信了至今为止都觉得不太可信的自己。
打从心底里相信着已经得到父亲认可的自己。
“脊柱可能变形了，但是及时止血应该还能保住性命的。把他胸部上的碎石清理走，先保证他能顺畅呼吸，那边倒在地上的粗圆木是房梁吧，用那个就能把压在他身上的支柱撬起来了，撬的时候小心点不要碰到他的腿。那边的几位，请帮我一下。”
旁边的几位士兵不知所措的看着沉默不语的波芙蒂，不过波芙蒂没有阻止他们。所以半信半疑的士兵们也就开始按照弗兰斯的指令去做。
“喂，那边的，搬一下圆木！”
“知道了……这可真沉，这得四五个人一起来吧。”
“这边的碎石已经清理完毕！”
“那我们就一起把这小鬼身上的破石头撬起来，就像那个女人说的一样，小心点别碰到他。”
“三、二、一……嘿咻，起！”
“成、成功了！”
“腿大概保不住了，不过你小子倒是捡了条命啊。快给他止血！”
弗兰斯迅速地撕开自己裙摆的一角，然后用在军队习来的干练手法扎住了少年还在流血的小腿。
“虽然有点脏，不过现在只有这个了！这里有军医吗，没有的话请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
真是愚蠢。
波芙蒂是明白的。
那个少年就算能救出来也是残疾了，与其救他，还不如赶紧去救其他更需要帮助的人。就在救助这个少年的瞬间，其他受害的灾民还在不断地死亡。
这就像1+1=2这样简单的算术问题。这其中没有任何感情的介入余地，仅仅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但是就在这个污浊残酷、一不留神就会被人踩在脚下的贫民窟，一个如白纸般纯洁无暇的天真少女和你说，我想要拯救他们。
那简直就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
但正是这个愚直者，不愿意将活生生的生命视作为一个数字，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救助的可能性。
到底我是正确的，还是她是正确的……
默默看着这一切，波芙蒂转头望向长呼了一口气的弗兰斯。
“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斯·得列，是个骑士！
虽然很想这么回答，不过弗兰斯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伪装的身份回答：
“安娜·得列……目前在……”仔细想了想当时那些抓捕自己的人说的话，弗兰斯按照自己的记忆回答，“目前在我们老板桃乐丝那里工作。”
但弗兰斯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她说出了“桃乐丝”这个名字的时候，波芙蒂的脸色明显暗沉下来。
“这位小姐，你现在由我进行保护，之后和我一起行动吧。”
“咦，等一下，为什么？”
“你有着救助灾民的经验，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帮忙。”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是借口，但是对于这种说辞弗兰斯没有办法拒绝。
一走了之虽然很简答，但如果和英军一起行动的话，救助这里的灾民也会更有效率吧。但是不知道永恒之枪冈尼尔的变装能持续多久，要是变装结束后被发现的话……
“你在犹豫什么？”
“咦？不，没什么，不过我们老板很严格的，我要是没有及时赶回去的话会挨骂的。”
虽然是弗兰斯临时编的，不过根据之前那些抓捕自己的人的粗暴做法，如果自己真的在那位桃乐丝手下工作的话肯定也会被骂吧……说不定还会挨打！而且我也确实被他们打了！这里就不讲法律的吗？
“你不用担心，我会向你的老板说情的。正巧我也找那位桃乐丝有点事，也许我们可以同行？”
不知道是因为对什么感到生气，波芙蒂的语气罕见的透出一丝嘲讽。将手搭在弗兰斯肩上，飒爽的金发女武神安抚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
呜哇，今天都摊上了些什么人啊……
点点头，弗兰斯也只好和这位特立独行的女武神一起行动了。所幸的是救灾工作也是军队的必修课之一，将压在人们身上的岩石搬开，尽可能小心拖出身体，最后还要及时治疗伤口。通过正确的指挥和弗兰斯不断地努力，领主馆爆炸所波及的平民正不断地得到救援。
“你的做法很熟练，以前有过救灾的经历吗？”波芙蒂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问，随后就自己自顾自的作答起来，“也是啊，奥尔良五年前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地震，无数人丧生。住在这里的人对 ‘地震’这种事都特别敏感，你会救灾也不稀奇。”
“嗯嗯……”
对奥尔良五年前的地震毫不知情，弗兰斯只能匆忙的点头。也许把这种点头当做是逃避过去的阴影，波芙蒂继续无感情的说着：
“我也看过那种惨相。无数人被灰烬掩盖，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与人们的残肢，无法得到救援，就连安稳的死去也不允许，就那么一直呻吟着直到咽气也不会有人回应你。”
其中最恐怖的——是催生于灾难中的暴力。
大地震之后，受到影响的绝不仅仅只是灾民而已。因为地震的关系，奥尔良的交通被阻断，货物往来也完全被隔断，变成一个瓮中世界的奥尔良只能勉强供应贵族的衣食，大量平民流离失所，而位于底层的平民窟则是化为了人人相食的魔境。
只是为了一点点的食物，人们便会将自己的尊严和廉耻丢在一旁。男人可以为了一块面包而抢劫走不动路的老人，女人可以为了一块面包而将自己的贞洁随手送给路边的乞丐，而弱小无助的孩童们，则是成了被整个平民窟舍弃的对象。
望着波芙蒂钢铁般的侧脸，弗兰斯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的懊恼、气愤、不甘，绝不仅仅像是道听途说得来的，这位女武神，到底……
“那么，这次领主馆爆炸规模并不大，但是人们却不断的从房屋中跑出来悲鸣尖叫的原因是……”
“不是物理上的损害，只是有些人难以忘怀而已。大多数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五年前大地震的受害者。他们脑中关于地震的记忆被唤醒了，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就有不少家伙会大惊小怪，甚至精神失常……安抚这些不开窍的家伙们也是我们的工作。”
无法消除的是有关大地震的记忆，对舍弃自己的贵族们的恨意，还有被日复一日侵蚀的贫穷与暴力。
硬要说的话，这恐怕是生活在奥尔良底层的人们所共有的精神吧。
“反倒是你，我第一次在贫民窟中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不知是怜悯还是心痛，波芙蒂轻柔地梳理着弗兰斯的发髻：
“在桃乐丝手下工作的女性……你是妓女吧？”
“诶？啊咧？？啊咧咧咧咧？？？”
虽然摸不着头脑的大叫起来，不过一秒之后弗兰斯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那些抓捕自己男人也说了让自己去“接客”……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啊。弗兰斯小小的脸蛋瞬间涨红的像个坏掉的苹果，在憋了很长时间后才挤出几个磕磕绊绊的音符：
“啊，啊，没错。”
“我不明白。你清楚自己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吧？为什么即使这样也还要不懈余力的帮助别人呢？”
“没什么理由吧。”
思考时间等于零，娇小的栗发骑士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头向着波芙蒂微笑着。
“大家都很艰难的活着呢，虽然我懂的不多，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纠根结底的话，整个世界就只会剩下麻烦事了哦。”
也许自己今天向这位金发女武神说了很多谎，但唯有这句话是出自本心：
“大家相互帮助凑合的活下去，仅此而已。”
“……”
波芙蒂目眩似的望着那映射着大地之色的宽厚双眸，结果对方却像是让自己安心一样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这种人是活不久的。
心情沉重。波芙蒂不自觉地咬紧了牙齿，可弗兰斯却不自知的继续用宽慰的神色抬头望着她。
但愿这眼神不会浮上暗淡之色，波芙蒂从心底无意识地祝愿到。
就在此时，传令兵的报告恰到好处的打断了波芙蒂的沉思。
“报！波芙蒂大人，搜寻到晕倒在地的塞西尔大人以及薇薇安！”
“知道了，我们马上去。”
藏起对弗兰斯深深的叹息，波芙蒂向着传令兵报告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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