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2018年7月5日
荆棘桂冠
“就在这里决定吧，实验开发体Ra-9547号。”
太阳光被大气不规则地反射着。暮色将至的天空，辉映着血液般鲜红的颜色。
“和你一样的同型机都已经实验失败了，你能从培养槽中逃脱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接下来，你的生命维持系统也将很快停止活动……即是说，意味着死亡。”
在绛紫色秀发下的脸犹如钠结晶一般苍白。望向人造人的这目光如同剃刀般坚硬，仿佛像干冰一样被冻结了。而现在，在这双瞳之中却倒映着一个无力横躺着的人影。
横躺在地面上的人造生命体是海伦最后的希望，也是带给她绝望的渊源。
水、蛋白质、基因序列组、药品，经过模拟人类的成长得到肉体，通过培养者的教育成为生命。但是，大多数科学家也就止步于此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更高层次的领域是所有试图以人之身挑战神明者的悲愿，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觉悟是绝不应该踏足的。而且越深入人造生命的领域，人造人反而会越发变成不符合科学家们所期望的存在。
——没有灵魂。
神明可以创造人类，创造出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性的活生生的人，但是海伦不能。无论是挑选最优良的基因进行改造还是给实验体灌输这世间最为先进的知识，作为实验体的人造人也只会机械性的执行自己的命令。
对于海伦来说，这便是“实验失败”。
但在一系列的实验中，这个实验体Ra-9547号产生了“逃脱”这一举动。他打碎了自己的培养槽，带着还没调整完的身体踉踉跄跄的逃离了这个实验室。
就人造人而言，没有命令却自发的产生不必要的行动无疑是异常的故障，但这对海伦来讲，是全新的可能性。
是的，她与真正的神明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是否可以“创造人类”了。
似乎是在逃跑过程中消耗了太多体力，生命维持系统即将停止的人造生命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低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身披白色医用大褂的清秀女性，再次张口。
“我就尊重你的判断吧。所以，现在，请在这里作出决定，实验开发体Ra-9547号。你想在这里死去吗？还是想要作为人类继续活下去？”
“人类……作为人类……活着……是什么？”
无机质的声音空洞地反问着。
抬起头来仰望着红色的天空和苍白面孔的那张脸可以说是天真无邪。就好像新生的婴儿向母亲探询一般，断断续续地吐着单字。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我……作为机械……被制造下来……事到如今……要作为人类……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希望……能将我作为机械……对待……”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从海伦那冰冷的瞳孔中闪过的那道光是什么？
怜悯？同情？
不，都不是。那是别的什么——
“那么听好了，实验开发体Ra-9547号。”
在人造生命体还保留着常规性思考的判断机能时，海伦跪在了他的身边。毫不理会衣服被弄脏，海伦手掌覆上了被血液浸湿的实验体的额头。
“如你所愿，我会将你作为机械来对待……你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所有物。”
“所有物？”
“是的，所有物。”
流露出的声音，好像摇篮曲一般温柔。
“如果不作为人类活下去，那么就作为物体活着吧……实验开发体Ra-9547号，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塞西尔。”
海伦目不转睛地看着人造人想说话而半开的双唇，用温柔又不容辩驳的声音拯救了他的灵魂。
“如你所愿，你可以作为机械生存下去。所以，没有我的许可，绝对不容许损坏。”
意识随即断线。
“XXXXX！”
海伦大人……
“塞西尔先生？”
塞西尔如大理石雕刻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人造人深紫的眼瞳里映射出疑惑的神色。
不是，海伦。
那份包容一切的感觉很像是海伦大人，但是稚嫩的声线却与他登记过的资料不符。将他从深沉的昏暗中唤醒，一双小巧却布满伤疤的手试图扶起塞西尔。
“塞西尔先生，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身体一动也不动的塞西尔慢慢张开双眼。自己遇袭后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不算特别长，按照体内的生物钟计算的话，大约是1400秒左右。但是，摊在地上的手脚前端却异常冰冷。或许是体内正常血液循环受到阻碍的关系，塞西尔探测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变得不规则。
以近乎人类的本能按压自己的颈部，塞西尔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脑袋好好连接在自己脖子上。接着他尝试转动眼球，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活像被玩腻了而丢在房间角落的玩具。
“检索之前影像……失败，因能源不足被强制关闭。”
塞西尔尝试在手指前端施加力量，食指缓慢地、宛如濒死昆虫般地动了。移动眼睑，眨着眼睛，也成功了。虽然很轻微，但是可以感觉到空气正被吸进微张的嘴唇缝隙内，然后又被吐出。摊在地上的身体内部，也可以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声。
虽然能源见底，但经过检查塞西尔发现自己整体运转完好。
“塞西尔先生……塞西尔先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浅绿色的秀发，在乱蓬蓬头发底下那张焦急的小脸正紧盯着塞西尔，就好像生怕他随时都会再度晕厥过去一样。如果再仔细看一下，还能发现薇薇安的发带好好的系在头上。扑倒在一动不动的人造生物身上，薇薇安像个孩子一样眼泪滚滚而下。
“薇薇安……？”
从塞西尔的头顶上非常近的距离传来少女的声音。这时，塞西尔濒于报废的大脑才察觉到自己横躺着的脸颊上有种奇妙的柔软触感，似乎自己正躺在薇薇安的大腿上。透明的水珠，不断从薇薇安的脸颊跌落至塞西尔的额头上。
塞西尔屏蔽了知觉，但那一定如同春天的雨水般温暖吧，他不自觉的这么想着。
“搞得自己伤痕累累，就这么摔倒在地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呼吸甚至都可能会停止啊！”
“否定。我没有生命，他们是杀不了我的。”
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塞西尔的声音如精准的机械闹钟般刻板。望着塞西尔人偶般无表情的侧脸，薇薇安咬紧了双唇：
“我不允许塞西尔先生这么说。”
少女的声音，坚定有力。
这不是被常年虐待，连吃饭都要偷偷躲开监视的奴隶所发出的声音；也不是软弱无力，只能寻求庇护的少女所发出的声音。
这是一个独自在黑暗中颤抖，平凡却发自内心的声音。
我不能理解她的情感。我没有死亡的概念，就算被打坏也没问题，即使没有备用体，以海伦大人的科技再造也并非没有可能。我的肉体是只要准备好材料，按照既定程序再生即可完成的。我的心中空无一物，知识是以资料库如硬盘复写般强行输入脑中的，本质上和一台高性能计算机没有区别。
——所以，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头痛欲裂，我明明应该已经屏蔽掉感知了。
（塞西尔，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吗？）
回忆如同磁盘倒带般从自己脑中划过，塞西尔脑中闪过海伦那冷静的口吻。
（因为——你想成为人类。）
“呜！”
生物电流极度不稳定，连带着自己的大脑都开始突突的产生幻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接收指令自己的机能就开始紊乱了？
“闲话就到此为止吧，你身体真的没有问题吗，塞西尔？”
干净利落的金色短发被风吹起几缕，全身散发出凛冽气息的女武神翠绿的眼瞳正紧盯着塞西尔。金色短发的女武神身后还躲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她正以好奇的眼光反复打量着塞西尔和薇薇安。
“波芙蒂。我……没有问题。”迟疑了一下，塞西尔决定之后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彻底检查，“那些袭击者呢？我记得自己已经被打倒了，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袭击者，只看到了不像样的你倒在这里。”叹了口气，波芙蒂以谈不上多温柔的手法将塞西尔拉了起来，“现在全城都在寻找失踪的爱德华将军，领主馆的修整、军队的重新编制、对普通居民消息的封锁……有很多事情都要紧急处理，在这个节骨眼你就不要玩什么失联了好吧，为了找你我可费了不少事。”
“这不能解释所有的问题，我还有很多疑问。”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剩下的你去问丽贝卡那只猫。”
“那么我就问一个你应该知道的问题吧。”
“什么？”
“跟在你身后的女孩是谁？”
塞西尔指着躲在波芙蒂身后的栗发少女，结果她不但不怕，反而向塞西尔歪了歪头。
“啊……这是避难的灾民，实际上出现了一点意外，我现在在和她一起行动。”
“意外？”
对着波芙蒂罕见的含糊其辞，塞西尔也学着刚才的栗发少女一样歪了歪头。
“您好！我叫安娜·得列，是这附近的灾民！之前由于领主馆那边发生了爆炸，我被波及到晕过去了，是波芙蒂大人找到并帮助我的，波芙蒂大人非常友善，说会对我进行安置的！”
这种回答方式和士兵被长官问话的相似度高达90%，如果再加上一个敬礼，安娜说她是哪里的骑士塞西尔估计都会相信。
（不好，太僵硬了……我这个傻瓜，对话应该更自然一点才对吧！）
还在伪装状态的弗兰斯暗中咽了口口水，不过她紧张的站姿看上去更像是士兵在立正。幸好之前那些把自己硬拽到黑帮据点的人告诉了自己的姓名是安娜，不然我连伪造的名字都不会编……不会暴露吧，不会暴露吧，拜托一定不要暴露！虽然波芙蒂出乎自己预料是个好人，不过我到底要和英军们待在一起多长时间啊！
“很可疑。这个人我记得有收录，资料库查询中……啊！”
塞西尔玻璃制品般的精致瞳孔猛地收缩。不徇私情的人造生物，在面向弗兰斯时露出了奇妙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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