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2017年1月2日
荆棘桂冠
这些天，奥尔良的街道不曾下雨。
所以那浸湿地面的，定是那些护卫流落的鲜血无疑。
我蹲在充斥着铁锈味般恶臭的小巷中，明明已经要被杀了，大脑却放空般这么想着。
咔嚓。
耳旁再次响起象征着某个人死去的声音。
再一次，
再一次——
和自己亲切交谈过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而拿起武器的人们，现在正不分你我的被肢解成单纯的肉块。
我任由流下的血浸满全身，屏住自己的呼吸，祈求自己能拥有从猎人手中逃脱的幸运。
咔嚓。
直到刚才，我们还坐在回到奥尔良的马车上，而这之中的某些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应该把“某些”换成“几乎所有”才更为恰当吧。
恐怕，不久之后我也会变成小巷中血腥的装饰品。
我是为了得到这种死法，才辛苦苟活至今的吗？
来个人告诉我啊——
谁都好。
来人啊！
“嗯……！？”
不祥的漆黑之物回应了我的祈愿，一个巨大的阴影充斥了我的整个视野。
我很快意识到，那是只男人的脚。
必须要出声求救。可是，耳中却只能听到自己的牙关不停交颤的声音。我是如此的无助，逃跑也好，道歉也罢，就连抬头看一眼将要杀掉我的人的面孔都做不到。
“被杀……”
会被杀。
会被杀！
来自内心深处的冰冷预感，渐渐地在体内蔓延开来。
“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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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良十一区（11e arrondissement de Orléans），是被林立的围栏环绕的、与世隔绝的奥尔良最底层。在这虚伪繁华的都市中，这片贫寒的区域就像是一块丑陋的伤疤刻画在这与勃艮第对立的城市中。就在这人工制成的巨大牢狱中，一抹灰色的人影正在等待着什么。
“超过预期7289秒。波尔缇娜，你提供的地理数据确定是准确的吗？”
“奥尔良领主很慢啊……不对，情况有异。”
久经沙场的双子女武神之一正皱着眉头观察着什么，闭嘴忍耐着空气中沉淀的恶臭，细心的波尔缇娜在遍地的泥泞中发现了点点红斑。
“数据分析中……确认危险度为E级，海伦大人没有对我说明有动武的可能性，请对该情况进行讲解。”
另一位披着绿色风衣的男子则是除了些许的迷惑外感受不到其他人类该有的要素。塞西尔敲了敲挂在耳旁的饰件，遥远的电波传来的却不是海伦的声音。
“喵，听得见吗？你们的任务是迎接预定中午到达这里的奥尔良领主一行人，那可是和我们海伦大人签下协约的大主顾，可不能随便怠慢啊！还有还有，海伦大人现在好像和凯瑟琳还有什么事情，所以现在就由我猫妖丽贝卡临时指挥啦！”
虽然我不是很能理解“情感”这种东西，不过在眼前涌现血迹这么紧张的情况下用这么兴奋的语气真的好吗？塞西尔在心里冷冷的吐槽着。
你关注的重点错了吧。你不觉得中午奥尔良领主回来却让我们深夜迎接这本身就是个很大的槽点吗？波尔缇娜的眼神如是说。所幸和她妹妹波芙蒂不同，这个严谨的女武神不会真的说出来。
“喵，你们两个为什么沉默不语啊？我真的才收到消息，真的！这次绝对不是我偷懒喵！”
“丽贝卡，你的话太多了。”
塞西尔突然出声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丽贝卡，这个感官远远超越人类的人造生物察觉到了空气中某些细微的变化，塞西尔正弓起身子以一种备战姿态警戒着。
不远处传来夹杂着湿气的微弱击打声。
是某个人被殴打的声音——话虽如此，这声音也很像是马车踏过湿烂泥土的声音。
“我们上。”
和波尔缇娜对视一眼后，塞西尔迅速起身跃入肮脏的小巷深处，在转了几个弯后，道路变得狭窄，空气的沉淀物也愈发浓厚。拜两旁高耸的建筑物所赐，月光几乎照不到这里。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鲜血的气味不断流出。
十之八九，是死亡的气息。
是被谁杀掉的呢。
与加害者的身份不同，被害者身上的标记倒是挺清晰，他们是……
“呼，呼……”
混杂着沉重而咸湿的声音，一个粗重的气息传入塞西尔的耳鼓。其声宛若野兽，那家伙现在正在因为杀戮而兴奋吧。
这种想法在塞西尔那无机质的大脑中一掠而过。
“不，不要！！”
远处女孩子的呼救声让波尔缇娜一瞬间失去了判断。
“呃唔！”
一个尖锐的东西划过波尔缇娜白皙的颈部，却被旁边塞西尔的长剑挡住。
“战斗状况中，请避免无关行为。”
“感激不尽！”
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不过确实是抱持着杀意的攻击无疑。如果塞西尔的反应慢上半拍，与他同行的波尔缇娜的头就已经不会再连接在身体上了。
漆黑的小巷中，一个又一个蒙面杀手从周围现身，大概是对自己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感到自信，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们将两人包围起来。
三分钟后。
“有捕获敌人的口供可供录入吗，波尔缇娜？”
“他们似乎有着严格的纪律性，在形势不利下直接撤退了，负伤者则是直接服毒自尽。”
在有所防备的塞西尔和波尔缇娜面前，这种程度的战斗确实也没什么悬念。
“先不要管这些了，我们还是快点搜寻幸存者吧！”
有着完美骑士精神的波尔缇娜急切的想要寻找活着的人，不过塞西尔感觉自己有义务提醒她一下：
“等一下，波尔缇娜……啊，走掉了。”
用不着去确认黑色的人影究竟在小巷的深处做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幸存者应该并非易事吧。
不过自己为什么突然有想要提醒波尔缇娜的想法呢？摇着头将自己不擅长的想法排除出脑皮层，塞西尔想象着这之后将要面对的惨状，紧随波尔缇娜向小巷的深处进发。
“波尔缇娜，你已经站在这里八秒钟了，现在要求数据的提供和交流。”
“……”
伫立在原地巍然不动的金发女武神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一旁的塞西尔在说些什么。
不断涌上的呕吐感刺激着波尔缇娜的中枢神经，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尸体，结果还是太过天真了。战场上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波尔缇娜咬住嘴唇，试着梳理震惊的头脑。
小巷已经全部被鲜血所染色，原本就污秽的街道和墙壁更满是漆黑，两边的墙壁上，肠子、断肢、头发……宛如人体器官的展览会一般。
石阶上仿佛刚下过雨般，点缀着清澈的水渍，而在半浸于其中的肉块，犹如山珍海味的料理般豪奢。
“分析中……尸体的面部已经被破坏的难以辨认，不过服装与登记在案的奥尔良公爵夫妇吻合度达83%。”
代替不作声的波尔缇娜，塞西尔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检视着尸体。首先翻过抱住马车残骸的男人的上半身，用之前海伦大人给自己传输过的照片资料进行对照。
“确认无误，这个是奥尔良公爵的马车车夫。有人在我们迎接之前偷袭了奥尔良公爵一家，丽贝卡，帮我接通海伦大人的紧急连线。”
“是，是！为什么这种倒霉事情偏偏在我的指挥下发生喵！这下责任可大了，海伦大人责怪下来的话……”
耳边飘着丽贝卡牢骚的话，塞西尔却在一旁淡定的清点着已经变成肉块的人的数量，那么这些其它的尸体就是奥尔良公爵的护卫们了。
恐惧、恶心、厌恶、反感……诸如此类影响行动的情绪，我果然一点都感受不到。以感情为动力而行动的人类，怎么利用正负感情来调节自己的行动呢？看着旁边低着头的波尔缇娜，塞西尔仿佛观察实验动物般注视着她。
卡哒。
一个声音传来，声音的出处是堆放在墙壁边上的木材的阴影。
一直垂下头的波尔缇娜突然猛地抬起头来：
“有谁在那？”
……
没有回应。
小心谨慎的举着细剑，波尔缇娜走过去确认声音的正体。
在木材堆的后面有着一个晕倒的女孩，年龄应该比自己的妹妹还要小。仿佛在祈求着谁的帮助一般，她保持着向前方伸出手去的姿势。
“找到了！塞西尔，优先救助幸存者！”
“了解，她是重贵的情报源。”
不过呢，时机真是巧合。塞西尔一边在脑海中计算着奥尔良公爵在即将和勃艮第开战前遭到暗杀的概率，一边用自己的风衣包裹住已经晕厥的少女将其运回领主馆。
“所以说，你们已经将她送到房间休息了？”
“是的，我们判断您可能有话要问她，不过那个女孩还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暂时把她送到客房了，波尔缇娜负责看守她。”
位于奥尔良的领主馆最深处的海伦所建造的临时实验室中，是只允许塞西尔和丽贝卡进入的这个世界的禁区。数百用途不明的仪器嗡嗡作响，光缆纵横交错的这间实验室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拥有的科技总和。
站在试管前调和试剂的海伦似乎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点燃旁边的酒精灯，海伦不顾塞西尔奇怪的眼神将咖啡注入手中的烧杯。
“我觉得您总有一天会死于化学性食物中毒。”
“实验室没有别的容器。烧杯丽贝卡已经帮我清洗过了，对吧？”
“喵……这个……”
“这样啊，那这杯赏给你了，丽贝卡。”
“我怎么敢抢海伦大人的咖啡喵！海伦大人您辛苦了这么久，所以还是您自己……喵呜啊！”
抓过石棉网过滤了一下咖啡中的杂质，海伦不由分说的将烧杯重重砸在了丽贝卡的眼前，在海伦目光压迫下的丽贝卡尾巴都倒竖起来了，不过她最后还是耷拉着猫耳朵乖乖喝下了不知道留着什么试剂残渣的咖啡。
“没有想到奥尔良公爵会在自己的领地遭到刺杀是我的失算，现在奥尔良一族的血脉已经断绝了。”海伦快速在面前的光子透明化的键盘中敲着什么，旁边的电子柜就自动弹开了，“你们救下的女孩是奥尔良公爵夫妇领养的第二十六个孩子，这边有她的资料。”
“喵~领养不相干的孩子当成亲生孩子疼爱，那种人不是很伟大嘛！居然被暗杀掉了，太可惜了喵！”
“奥尔良夫妇五年间领养了二十六个孩子，其中前二十五个无一例外死于恶疾，官方资料是这么记载的。”
从电子柜取出资料翻阅着的塞西尔无机质的眼瞳转动了一下，然后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打破了丽贝卡的幻想：
“奥尔良公爵夫妇素来有喜欢领养孤儿再将其虐待致死的名气，如果属实的话，那个女孩运气不错，既没有被杀手杀死，也没被虐待死。”
“……”
海伦闭着眼一言不发。塞西尔知道那是她在思考的标志，虽然眼前这个创造自己的稀世天才总是会制定出完美的计划，不过由于固执的天性所以当计划有变的时候也会相应的感到迟疑。
不过海伦大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奥尔良公爵一死，这里就更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就算有人反对那就将我们救下的那个养女搬出来，如果从小就不停遭受虐待的话相对也更好控制吧？
“如果只是单纯的控制奥尔良我们早就能做到了，费这么多周折取得他们信任是因为奥尔良世家中流传着 ‘白’的传说。这么说你就能懂了吧？”
“白？”
“没错，和我的 ‘青’一样， ‘白’是天启四骑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之一。不，从白红黑青的位阶来看，位于第一阶的白应该是天启四骑士之首吧。即使只是流言，我们也必须重视……那可是陛下不惜发动战争也要得到的东西啊——也是，打开诸神门扉的钥匙。”
海伦将视线转移到塞西尔身上，身为海伦作品的塞西尔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她单边眼镜后除了睿智还隐藏着一些别的什么色彩。
“刺客这边我会抽时间调查，听好，塞西尔、丽贝卡。你们要从她嘴里把一切都撬出来，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偷袭的人是谁、还有奥尔良领内关于“白”的传说。”
“喵，又被托付麻烦的任务了……不，不，海伦大人不要误解啊，塞西尔也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意思是那问出情报后呢？”
丽贝卡啪地将厚厚的肉垫盖在塞西尔眼睛上假装看不见他责难的目光，然后喵喵的向着海伦献殷勤。
“问出情报后，处理权就交给你们了。”
“也就是，杀掉对吗？”
“喂喂，塞西尔你别说出这种吓人的话啊喵！海伦大人还不一定是那个意思喵！”
海伦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能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越发严重起来：
“塞西尔，你知道我为什么特意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吗？”
“您的问题超出了我的思考范围，我只需要执行您提出的要求就可以了。”
“因为——你想成为人类。”
“您所说的，我很难理解……”
“你是我耗尽心血所完成的最高作品，无论是哪个方面你都超出了人类……不过，也正是这样，你才是我所一直遗憾的 ‘缺陷品’。”
没有再理会留在现场的塞西尔和丽贝卡，海伦默默转过身，消失在实验室的深处。在没有任何人能看见的角落里，飞舞的白色大褂下那个冷峻的魔导科学家忧郁的低吟着：
“而我，深爱着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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