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今夜第戎全城戒严。不要说勃艮第公爵所在的城堡内了，就连普通民家也不允许随意外出走动。当然，这个专门接待贵宾的休息室也将一般客人完全拒于门外。
平时，这个被称为法兰西门户的城市中出发到巴黎和到达周边重镇的旅客络绎不绝，总是不分日夜地热闹着。就连这个只用于接送贵宾的休息室也不例外，每天，穿着高级礼服的贵族和腰缠万贯的商人同样接踵摩肩，无比拥挤。但是，这个夜里，完全不见他们的踪影。
但是，虽说没有一般旅客，休息室也并非空无一人。
取代他们聚集在大厅的是身穿铠甲目光锐利的护卫们还有被他们簇拥着的贵族议会的核心人物们。奥弗涅伯爵、里昂侯爵、波旁大公、图卢兹男爵、多菲内侯爵这些代表法兰西贵族议会的诸侯们眼里流露出敏锐的目光如利剑一般，随时准备蓄势待发。他们正瞄准着站在人群中间，满脸微笑，有着一头火焰般红发的少女。
“踏足勃艮第领，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
玛丽往上拢了拢从额头间突出的一缕红发，稍稍朝下的脸露出可爱的微笑。仿佛早已计算好大家眼球焦点聚集的瞬间，她把握这绝妙的时机，从容地说道——
“如今，梦想得以实现，我感谢主的恩宠。同时对邀请我到此地的各位表示感谢，想必大家同仇敌忾，一定能驱逐践踏我们祖国的敌人。”
“今天是对安茹公爵您的欢迎会，我们还是不谈政务比较好吧，您意下如何呢？”
多菲内侯爵谢里尔·西莱斯特漂亮的胡子向上弯了个卷，这个充当智囊的投机主义者只是想来探探玛丽的口风，不打算深入讨论此事。
“当然可以，是我不识气氛了。”
马上将脸色转为感到有些抱歉的害羞表情，在玛丽的低头道歉下，多菲内侯爵的气势也稍有减弱。
作为最后一击，玛丽微微抬眼偷看着多菲内侯爵的表情。
不愧是政务和交际集于一身的天才，玛丽每个动作都经过相当的计算。
“咕咚。”
即使是嘈杂的会场中，也能清楚的听见好色的波旁大公菲利克斯·班塞德吞咽口水的声音。
像猴子般消瘦的里昂侯爵阿鲁夫·克洛威尔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一眼那个在旁边目不转睛盯着玛丽的花花公子。和他干巴巴的外表不同，这个细瘦的中年绅士行为上还算得体。脸上堆满了社交用的笑容，里昂侯爵询问玛丽的语气显得十分庄重：
“安茹公爵您的才华和政务手段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有幸能得见本人。听说您小时候是在这里和勃艮第公爵一起成长的，那勃艮第也算是您的故乡吧？”
“关于这个，心情稍微有点复杂。”
因为里昂侯爵的提问，少女那蕴含碧空之色的湛蓝瞳孔稍微多了几分忧郁。或许是回忆起去世的亲人，玛丽的脸上平添几分寂寞和凄清，她自然地双手交叉捂着胸口。
“勃艮第这片土地承载了我儿时的很多记忆，直到五年前我由于先王任命才去特鲁瓦任职的。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今夜我踏足这片大地，就仿佛感觉是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嗯……确实这里有故乡的感觉呢。”
“让你这位优美的淑女露出这样的表情真是罪过啊，如果能够赏脸和我一起喝杯茶，我一定会慰藉你受伤的心灵。”
凭着自己英俊长相俘获许多少女芳心的波旁大公菲利克斯·班塞德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这个绯闻甚多的花心男人不顾在场其他人的眼神直接搂住了玛丽纤细的腰际，一边装模作样的对玛丽进行吻手礼一边死死抓着玛丽白皙的双手不放。
“啊，那个，非常荣幸，但是……”
就在拼命按捺自己额头青筋还要装出为难神色的玛丽即将爆发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闯入耳际：
“不好意思，酒宴已经开始了。如果您是位绅士的话，就请放开这位小姐吧。”
那是一个披着白色皮风衣的男子，相貌相当的英俊。
“你这家伙，别打扰本大爷的雅兴！”
原形毕露的波旁大公想要将伸手拦住自己的陌生男子甩开，却被对方直直按住双手，身子常年被酒色掏空的波旁大公根本无力反抗。然而就在玛丽想要向这位突然闯入的男子道谢时，却看到了波旁大公手中的一抹银光。
“小心，他带着匕首！”
对玛丽担心的提醒送去宽慰的笑容，陌生男子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为您斟上美酒吧。”
男子举止优雅的将旁边盛酒的高脚杯挡在自己胸口处，举起匕首刺向他的波旁大公不仅没有划伤这名男子，溅出的红酒还狼狈的撒了自己一身。
“你这下贱的家伙！你以为我是谁？竟敢……”
“够了，波旁大公。”
在宴席另一边响起的声音，有着和钢铁相等的重量。奥弗涅伯爵阿尔法·纽卡斯不满的瞪视着波旁大公，棕熊一般魁梧的身躯相当有威慑力。在这位贵族议会领导人物的警告下，骄奢淫逸的波旁大公也只能恨恨退下。
“欢迎回来，玛丽，这趟长途旅行辛苦了。”
就在整个休息室陷入一片无声的尴尬时，一个肃穆中带着莫名亲切的声音拯救了在场令人难堪的氛围。
从正门进来的勃艮第公爵露易丝·约兰达示意般地打了下眼色，大家便一起鼓起掌来，周围一下子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连负责保卫这里的侍卫们那严肃的表情也似乎稍稍舒缓了一下。
“那么，为了欢迎安茹公爵玛格丽特·约兰达的到来，大家为她举杯庆祝吧！”
“噢！”
随着露易丝热情的话语，气氛再次被炒得火热起来。大家一起举起了盛放香槟的杯子，在干杯结束后开始了小型的宴饮。
呼，这个作为开端的话，应该算及格了吧？
终于从波旁大公纠缠不休的茶会邀请中脱身，玛丽轻轻叹了一口气。观察着周围那友好的反应，玛丽心里一阵暗喜。毕竟自己丢失了领地还刚刚打了败仗，实际上就算没人迎接自己也不会感到奇怪。大概是坚持主战的立场和本身是虔诚的宗教徒为自己加分不少，身份高贵却一直亲临前线的亲民形象也受到了很多民众支持，自己并没有被怎么为难。自己之前假想的各种来自这些贵族的质疑和反复模拟会晤情况看来是白费了啊。
伴随着这股淡淡的满足感，玛丽不引人注意的走到了房间的角落。在偏僻的角落里有个不显眼的身影，朴素的黑发衬着朴素的黑色短裙，佩丝特正俏皮的笑眯眯望着玛丽。
“怎么样？”
玛丽轻轻地呢喃起来，仿佛并不想让别人听见。不过看似稳重的声音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其中的一点点得意。
“非常棒噢，玛丽姐姐这次发挥的很不错呢，表情和神态搭配的都不错，气氛也把握的恰到好处，没有枉费之前的那些练习呢！”
虽然年纪要比玛丽小一些，但佩丝特作为玛丽的密探和礼仪指导反而看上去比玛丽还要老成一点。用出席妹妹成绩发布会时姐姐般的口吻，佩丝特对玛丽这次访问的表现大加赞赏。
“作为给那些前来探口风的贵族们第一印象，这个我想应该是最佳的表现了。之后就是五天之后的贵族议会组织的正式晚宴，那个都处理好的话，那就顺利过关了。明天勃艮第公爵和一些民间请愿团可能来拜访您，还有预定要参加的一些其他活动……一个人或许会很累，但还是请务必保持最佳状态。”
“我一定会努力的。”
看着这次欢迎会马上将要告一段落，玛丽继续微笑，用资深社交家般的方式作出恰到好处的回答。
已经初冬了啊。窗外浓雾密布，夜间的空气更是冷得刺骨。虽说这种雾可算是勃艮第领的象征景色了，但如此浓密的雾气也是罕见的。夕阳西下之时，从塞纳河一边渐渐上升的寒冷水蒸汽把道路、建筑完全笼罩起来。
“这就是故乡吗……”
玛丽抬头看了看那寂寞的夜景，不禁从心里叹了一口气。虽说再次踏足自己出生的土地是离开勃艮第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问题，但来到之后，心里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
母亲……
只要站在这里，自己就能清晰感受到五年前的那份悲痛。那只是个意外，那只是不该有的悲剧恰巧降临在你身上，不是你的错，没有任何人能够责备你。但是——
“你永远只会在一边默默旁观。”
突兀的一句话，仿佛从自己大脑皮层冲出，刺激着自己早已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唔……”
“玛丽姐姐？”
望着担忧的看着自己的佩丝特，玛丽用手强压着刺痛的太阳穴，故作镇定的回答道：
“没事的……比起那个，帮我将药拿过来，佩丝特。”
这次出访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没有给自己伤感的时间。慰问勃艮第公爵露易丝，争取贵族议会的支持，还要整合这里的军队……要是因为这种事情导致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得不偿失了。
即使强行思考来驱逐内心的不安，这些现实问题跟玛丽现在那忧郁的心情比起来，或许也只是小事吧。
“久等了，玛丽。今晚我是负责这里警戒的，一忙起来，是不是待客不周啦？”
玛丽的耳边传来一阵语尾整齐、沙哑的标准法语。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身华贵军服、身材高挑的女性正带着一队士兵缓缓地走过来。头上橘红色的头发整齐地扎起，年龄大约比自己大上四五岁的样子。那对于女性来说十分罕见的身高还有笔直地挺着脊背的姿势、有节奏的步调还有那军靴的踏步声，这飒爽的英姿让人无从挑剔。过了不久，她就到达玛丽的跟前，取下军帽，半开玩笑的敬礼并通报自己的姓名。
“我是勃艮第公爵露易丝，五年不见还记得我吗？”
“请别对我开这种玩笑啊，勃艮第公爵……不，姐姐就不要这么捉弄我了。”
玛丽慌忙对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爽朗地笑着的女军官打起招呼来。虽然曾听说会由重要人士负责自己的护卫工作，但并没有想到居然就是勃艮第公爵本人。儿时的回忆渐渐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比起自己，露易丝是更倾向于努力型的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辅佐自己的母亲参与各种政务，同时也是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人。而且——她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看来是要和多年不见的姐姐叙叙旧了……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玛丽稍微苦笑着将脸转向露易丝，然而视线却被站在她身边的副官所吸引。
那是个身穿白色皮风衣气度翩翩的美男子，年纪大约和在外面傻站着的柯蒂斯差不多。咦，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个毫无礼数的野蛮人？稍稍带卷柔软的金发，瘦高却匀称的身材，英俊而有着良好教养的面庞——这一切要素都充满了贵族气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恐怕光是与他对视心里就会小鹿乱撞。
实际上，在远处看着玛丽他们的侍女当中，已经有很多女孩被突然出现的俊美副官迷住，脸红心动起来。
但玛丽却不是为他英俊的相貌感到惊奇。说起来，这不是刚刚解救过自己的人吗？
“啊，你是刚才那位……”
仿佛注意到玛丽正在观察他，恭敬侍立在勃艮第公爵露易丝身边的这位副官向玛丽行了个标准到几乎可以作为教科书范本的九十度鞠躬。
他以纯真的脸庞，用老成的微笑开口道：
“初次见面，我叫查理·卡迪拉克。”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某种东西在玛丽的脑海中闪过。但那过于细微，仅仅只是可以无视的违和感，所以玛丽也就没有多想。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及时搭救的话，我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能够为您效力真是我的荣幸。”
“你是姐姐的副官吗？这么年轻就能辅佐勃艮第公爵，看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呢。”
“您过奖了，不过能受到您的夸奖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真是可疑的笑容，玛丽想道。过于流畅的问答且不说，查理脸上的表情是达观的微笑，这不是二十岁出头的人该有的笑容。
“差点忘了，还要犒劳玛丽你的部下们呢。”
旁边的露易丝亲切的拍了拍好像稍微受到惊吓的红发少女的肩，很自然的扭头吩咐副官：
“把这里的食物也端给外面的人一些吧，查理。”
“遵命。”
优雅的对露易丝和玛丽行了个礼，查理带领数名仆人将餐桌上的盘子端走离开了休息室。
“现在那些缠人的贵族们正在沉迷于酒池肉林呢，这种勉强的笑容不用也罢……你还不知道要在勃艮第逗留多久呢，现在开始就这样勉强自己的话，很快就会吃不消的。”
初次见面给人无比冷淡感觉的嘴角绽放着温柔的笑容，露易丝再次对着正努力保持笑容的玛丽轻轻说道：
“你的身体是不是有点不适啊？我也觉察到了……在这里还是尽力让自己感觉舒服点吧。要是觉得累了提前离开这里就好，你的房间一直没变，五年来我没间断过对它的打扫。”
“……”
一瞬间，脚似乎有点不听使唤，慌张的玛丽连忙提起力气停下来站稳。露易丝那天蓝色的眼睛从头上大约两分的位置低头注视着玛丽的脸，那饱含着点点笑意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自己的内心。不过，其中不包含半点恶意，言语间切切实实的洋溢着姐姐教导妹妹的温柔关怀。
“还不行的，姐姐。”
玛丽在休息室两边的灯火旁缓缓地移步着，转过身来，勉强地淡淡微笑了一下。看来她真的已经身心俱疲了。
“真得很感谢你这么挂心我，但是在没有说服贵族议会前，我是没办法安心下来休息的。”
“真是固执，和母亲大人一模一样。以前她就是不处理完今天的政务，无论我怎么劝说都不会休息的。”
摇摆着和玛丽相似的橘红色头发，露易丝无奈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在看见自己妹妹眼眸中蕴藏的决意后，露易丝双手轻轻梳理着玛丽柔顺的红发：
“那么，就像以前那样，由我来扶持你、守护你。”一缕微风透过窗户吹拂着露易丝的脸颊，她的笑容是那么温暖，“毕竟，你这孩子总是逞强过头，让人放心不下呢。”
“哈哈，因为你是姐姐嘛，照顾任性的妹妹也是应该的哦。”
“我知道，我知道的啦。”
四目相对，宴会上的两人相互间露出了最真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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