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经来不及了……）
狂风在耳畔怒号。
加百列奔跑着，穿过梅西街口他最喜欢的咖啡屋门口，穿过卡尔酒馆永远点亮的灯火前，但无论怎么拼了命地往前跑，都追赶不上他的目标。
落叶从他考究的灰色外衣边滑落，本该陷入一如既往的宁静的比纱城，今夜却注定热闹。
货真价实的钢铁部件在半空中炸裂，然后像雨水一样肆意散落向民居。
橘色火焰将城市与上方的夜空点燃，爆炸的闷响也在此时化作让人叹为观止的交响。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抱头看向自己上方那耀眼得不寻常的夜空，不禁张大了双眼与嘴巴——
那辆在空中开始解体的列车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属于它的天际航道，正一边用火光照亮这座城市，一边在呼啸中向着不远处坠落。
（大姐头那个笨蛋……这样一来不就是我来背锅了吗？）
回想起她在摇曳烛火边露出的笑容，加百列不禁感到自责，自己早该察觉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难以收场的地步。
（商会也已经不能回去了，会连累他们……）
就在加百列暗自考虑着接下来的行动时，他敏锐地反身将手里的手杖横挥——
倒映在他碧蓝瞳孔中的，是一个手持黑色长弓、站在铁匠铺二层屋顶的身影，以及如虚影一般飞射而来的箭矢。
虽然仅仅只是一瞬间，但凭借经过强化的双眼，他还是看见了那箭矢上一闪而过的术式之光。
（术式的箭矢？！）
在手杖击中箭矢的一刹那，加百列面前爆发出一团刺眼的湛蓝光辉，那是“传导”术式对空间的定位坐标。
“找到你了——异端大哥哥！”
将黑色巨剑高高举起的少年突然从光团里现身，那危险的砍杀工具毫无犹豫地向加百列落下，剑刃破开夜风所发出的尖啸就好像丧钟被敲响。
“嘶——”
“诶？！”
就在他迅速后退想回避这迎头一剑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物突然踏入了加百列的视线……
那是一辆从街道尽头的拐角处冲出的不寻常马车——
一辆缠绕着血红色荆棘与漆黑雾气的，不详的马车。
（为什么……十年前在庄园里看见的马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一天前·南方贸易之城「比纱」——
第一缕灿烂的拂晓跨过远方山川，越过亭台楼宇，穿过出自北方工匠之手的透亮玻璃，最后轻柔地撒在年轻人肩上，将穿旧了的薄衬衫印上一层温暖的色泽。
他的胸口平稳起伏着，左侧脸颊长时间落在桌子上摊开的书页边缘而压出了红红的印子，但年轻人仍在熟睡，看来就连耀眼的晨曦都无法将他拖出梦乡。
“加百列——”
看起来像是书房的房间大门紧闭，外边忽然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呼唤声，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又睡在商会的书房了吗？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穿着皮质长裤和考究的浅蓝色格子衬衫的男人推门而入，他脖子上围了一个标志性的、用稀有染料和南方蚕丝编织的三角围巾，故意被晒成褐色的皮肤与浅金色短发显得有些不搭，但做生意时自称「玛卡兰」的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装扮感到违和与不满。
“喂喂喂，拜托你赶快清醒一下，大姐头找你有事。”
“唔……嗯？”
年轻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突然举起摆在桌面上的右手按住自己的后颈——
（脖子好痛！！）
这恐怕是趴桌子睡了一夜后的惩罚吧，他艰难地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直起身看向玛卡兰，在残余的倦意驱使下打了个哈欠。
“早安，你今天这么早就来商会了吗？”
“我在东部的那批货还没有处理好，哪敢偷懒啊……倒是你这小子，再不去大姐头的办公室小心挨揍！”
玛卡兰用右手的指关节敲击木质长桌的桌面，阵阵轻响回荡在书房之中，为刚刚从梦乡中苏醒的加百列提神。
“别敲别敲，这桌子可是大姐头心爱的老古董……”
“某人不仅把大姐头心爱的古董桌子当床睡，还把自己的口水滴在了上面哦？”
“额……”
加百列赶紧睁大双眼看向桌面，但整洁的木桌上只有一本读到一半的翻开的书，以及那支燃了半截、昨夜睡前被他吹灭的蜡烛和银烛台，并没有玛卡兰胡吹的“口水”。
“玛卡兰，我突然想起来前天的酒钱你还没有还给我。”
加百列一脸被耍了后想要扳回一局的表情，向玛卡兰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哎，你这么较真干什么？！”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虽然清楚这是他对自己胡说的反击，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也不好回敬。
“咳咳，倒也不是让你现在就还。你说大姐头找我？很急吗？”
“应该是吧，总之你赶紧去看看。”
玛卡兰看着他缓缓站起身，立刻后退几步将门口让了出来。
“喂，如果是需要合伙的大生意可别忘记你值得尊敬的可靠前辈玛卡兰！”
“是是是，您大可放心。”
加百列没什么诚意地从中年人面前经过，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了挥手。
玛卡兰目送加百列离去后，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书桌上那本摊开的书。
“那小子现在越来越马虎了，书看完不好好收起来可是会被罚打扫商会大厅的……不过他一直在看的就是这本书吗？”
玛卡兰不禁感到好奇，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年轻人坐在书房的木桌边，借着摇曳的烛火专心翻阅这本书的情景。
他靠近木桌，发现左侧的这一页刚好是一篇的末尾，而结尾的一行是这么写着的:
「怪物就这样落入了水中，与河里的红叶为伴消失在人们眼前。」
“《古老传说见闻笔录——不死怪物的旅途》？他还真是喜欢看这一类呢，传说、故事什么的。”
略微皱起眉头的玛卡兰帮他在这一页插上带有淡淡清香的红叶书签，看着古籍的封面，忍不住叹气。
“「不死不灭的怪物」……我有多久没有听见这个小时候老妈天天拿来吓唬我的故事？啊，从她不在人世算起也已经十年了吗……”
自言自语的玛卡兰似乎想起了往事，缓缓将书放回身旁书房墙边的书架上。
“人一旦长大，时间就会过得快到不可思议呢。”
书房在商会的三楼，一楼为接待普通生意人与铁匠的大厅，二楼是八间用来接待贵客的中型会客室，而「梅尔珂赛」商会的会长大人办公室则被设置在商会的顶楼四层。
采光充足的走道边摆设着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收纳柜，柜子表层那富有年代气息的雕花与彩绘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着它古董与艺术品的高贵身份。
不得不承认，会长（大姐头）就是喜欢收藏这些观赏价值极高的老物件。
加百列收回自己的目光登上了木楼梯，一步步往会长办公室所在的四层走去。
“大姐头，听说你找我？”
办公室的房门紧闭，加百列一边敲门一边朝里面喊话，但始终听不见里面的人的回应。
“奇怪，明明玛卡兰说你在的啊。”
这种情况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仍然感到酸痛僵硬的后颈，右手握住门把将房门轻轻推开——
“不吱声我就进来了哦……”
清爽的凉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加百列看着敞开的窗户愣了片刻，这才无奈地低下头叹了一声。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喜欢走楼梯呢？”
他已经猜到会长为什么不在了。
加百列刚刚成为「梅尔珂赛」商会的一份子时就知道，自己的会长（大姐头）是个很讨厌楼梯的古怪人士，一有机会她就会走自己办公室的大窗户。
（不过……这里可是四楼欸。）
「梅尔珂赛」商会会长（大姐头）不经过楼梯就可以出入自己的办公室一事早已成为南部贸易之城「比纱」的都市传说了，就连小孩子也可以流利地讲出这个根本就无关痛痒的故事。
但就算如此，加百列有时也会站在窗边思考，想找出会长大人不走楼梯的真正方法。
“咦？这是她留下的字条吗？”
窗前的办公桌同样也是昂贵的古董家具，而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一张字条被没有插上蜡烛的银烛台压住了边角。
「升晚的太阳得不到应有的尊敬，起晚的鸟儿也捉不到虫吃，慢死了，我在西南街的卡尔酒馆等你。」
看完纸上纤细优雅的字迹，加百列不禁挠了挠自己那头浅金色的短发——
去酒馆见面，也就是说接到了非常重要的单子。
虽然他本身不喜欢，但不得不承认，对货物进行倒卖的「商人」就是加百列目前养活自己的唯一副业与手段。
就算是此时此刻，他也不曾忘记自己那遭到行动限制的“真正主业”……
窗外，传来了远处早市开始的洪亮钟声。
◆
每一个大型商会都可以占有一部分城中的贸易圈，这是比纱城对贡献较大的大型商会做出的让步与特权鼓励。
「梅尔珂赛」的贸易圈涵盖了周边的五条主要街道，它们互通集市、教会、商店街与郊区，是整个贸易之城里最具备优势的贸易圈。
比尔酒馆在西南方向商店街的中间，虽然附近有不少酒馆在争抢生意，但比尔酒馆的营业额总是居高不下，成为比纱最热闹也最有名气的店铺。
加百列随着流动的人群缓缓走向酒馆，街边尽是些早已看惯了的风景，喧闹的环境也让人提不起兴趣。
这条笔直的街道就是集市，但买卖的东西都是些农作物、皮革和金属加工制品一类的东西，并不属于加百列擅长的范围，所以他很干脆地忽略了路边小贩殷勤的商业式笑容，加快脚步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虽然看着很热闹，其实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集市就是地狱啊。）
“布扎罗他们商团从东边回来，给我们带来一些不好的消息。听说盟国终于忍不住要向「巨树乡」宣战了。”
“咦？这样一来东边的商路不就彻底断绝了吗？！”
加百列听见几个人聚在路口边的摊子前交换着旅行商人的情报。
（「巨树乡」……是那个生长着奇迹之树的……）
虽然他对跨城市的经商没有什么兴趣，但那个古老的地名却抓住了加百列的心。
“是啊，「巨树乡」原木的生产与出口，还有对南方水果和船舶技术的需求、进口都是很重要的商业往来，依我看，原木的价格会在不久后飙升吧。”
“但宣战的理由呢？盟国总不会无端地挑起纷争吧？”
“不，宣战的理由很明确。因为东边是「异端」的聚集之地。”
年轻人无意参与这些人的讨论，只是扮演着一位恰巧路过的看客。
他不想与那些人产生交集，因为他们是“流浪的野狼”，辗转于各个城市之间，与加百列这种“被城市圈养的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说到底，就是走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路途上，却只在此刻擦肩而过的过路人。
不过他很认同那个络腮胡男人的猜测。
现在是时计历年，正值新旧文明更替之刻，盟国的教会一直主张反对操纵「术式」的术士，而现在大部分术士都迫于现实被赶到了遥远的东边，他们视奇迹之树为眼中钉也不奇怪。
（要在机械力量刚刚被抬上历史舞台的时刻活下去，对于我这种还活在“过去”的家伙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
真希望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啊——
在心里发出不切实际的叹息，加百列一边随着人潮往酒馆的方向走，一边回忆起自己曾经在书中见识过的、被想象力描绘出来的「奇迹之树」。
据说那是一棵在百年前被年迈术士种下的古树，它的根须碰触大地之核，它的枝叶庇护着无人能够到达的王国，它的果实是孕育妖精的种子，就算远在千里之外，只要登上山丘就可以看见它充满生机的翠绿树影。
无数歌者赞颂过它的壮丽。
无数诗人书写过它的美丽。
无数充满了天真向往的旅者折服于它的魅力。
加百列并不是一位旅者，明明身为被城市圈养的家犬，却有着一颗旅者那样充满幻想的心。
不过比起「奇迹之树」，他更喜欢另一个传说。
那是一个被别人忌讳着的古老传说，是母亲在孩童犯错后常常引用的吓人故事，是荒诞无稽、散发着不详意味的恐怖诅咒——
◇
“额……人好多，生意未免也太好了吧？！”
轻轻推开酒馆的木栅栏门，加百列立刻对面前这座无虚席的情况发出感叹之声。
所幸，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我都等得快要睡着了，作为一名商人我判定你不合格！”
“现在才刚到大家开始赶集的时间，你的时间观念会不会有一点奇怪？”
加百列走到酒馆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在已经坐了一个人的四人木桌前坐下。
“笨蛋加百列，真正聪明的家伙总是在别人清醒之前就起床为自己的生意做准备，按你这么懒散的节奏，给你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店铺。”
嗓音比较偏向中性的女人将空酒杯放在桌上，毫不留情地对加百列予以说教。
“这是第几杯麦酒？一般的正经商人可不会大清早就喝起来，你身体迟早会垮掉的。”
“那也比天天睡在书房的家伙强一百、不，一千倍！”
“……”
加百列歪头打量着脸颊微红的女人，在心里暗自猜想她究竟醉没醉。
被商会成员们称作「大姐头」的女人有着一张让人猜不透年龄的脸蛋，清爽的黑发不长，很自然地垂在肩上，恰到好处的斜边刘海下是一双仿佛可以看穿别人心中想法的细长眼眸，瞳色是琥珀那样晶莹剔透的色泽。
大姐头的打扮向来成熟稳重，穿旧了的深棕色大衣下是洗得相当干净的白色圆领上衣，她向来不喜欢轻飘飘的裙子，所以商会的成员们总是抱怨自己的会长大人太缺乏女人味。
但在加百列看来，这一身长裤衣装配上她那比较偏向小麦色的肌肤其实刚刚好。
在城市里经商的女人不少，但统领一个庞大商会的女人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姐头的这种打扮不会让谈生意的人产生轻浮的想法，而老练的谈吐与不俗的社交手段更是她赢得他人尊重与关注的筹码。
没有夸张美艳的妆扮，反而能够让来谈生意的人产生“这个女人是一个值得信任、拥有真正才识的商人”的主观想法。
“你在桌上留下了字条……也就是说，又能接手关于「本职」那边的买卖了？”
加百列用隔桌人无法听见，却可以使会长听得清楚的音量向叫他出来的人确认情况。
“可是……人呢？”
“急什么，谁说过现在还是刚刚开始赶集的时间？客户不用起床洗漱吗？”
没想到会被自己的吐槽反将一军，加百列一时语塞。
片刻后，年轻人这才再次开口:
“你应该没有忘记这买卖的风险吧？”
“当然，所以必须做到小心谨慎才行。”
会长显得毫不在意，但她已经通过术式确认了酒馆周边的情况，今天没有教会的耳目。
虽然明面上活得人模人样，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在如今这个不断剔除“古老”、“落后”力量的世界上，自己只不过是行走在街道阴影里的老鼠。
走在这样一条道路上的人们，有着一个传自远古的称谓——「术士」。
有别于传说中神秘的巫师与故事中流浪四方的魔法使，这类人通常会从小学习来自家族不断积累的知识，虽然无法凭空升起火焰也无法使用华丽的魔法，但却能够将古老知识通过媒介展开，这样的力量被古人们称作“术式”。
可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术士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也沦为隐藏身份的老鼠，不得把真实身份放到明面上。
加百列深知自己在这世上所处的位置，所以才会加入梅尔珂赛商会，开始自己在商人的外皮下那些危险而又不得不做的买卖——
“咳，来了。”
就在加百列靠追忆等待着客户到来的时候，大姐头忽然坐正，压低声音提醒他这场买卖的开始。
身侧传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悦耳轻响，加百列调整好心情微微转过头，与来者那双显得阴沉的眼睛对视——
“初次见面，是梅尔珂赛商会的商人吗？”
用帽子遮掩面孔的男人眯起眼睛，这句带着轻快笑意的话语，成为了加百列踏入不幸的开端。
“我希望可以和二位，谈一场愉快的生意。”
#1·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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