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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即是风里伴随着微凉的深秋。
洛比尔只是一座寻常的村落，这里有一处靠近西方的山坡，相比其他地方的地势要高出不少，河流从那个方向延伸过来，清澈的河水穿过小教堂前的石拱桥，往远方缓缓流淌。
村落外的大片麦田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忙农的人们将麦穗堆积成一个个谷堆，孩童与狗奔跑在谷堆之间，无忧无虑的笑声被凉风送往村落的集市里。
这里的集市不算太大但却相当热闹，因为每到秋收时节，附近几个小村落的商人会来到洛比尔的集市进行交易与买卖，所以“洛比尔”之名也算是声名远播了。
当然，“洛比尔”并没有包含什么特别的含义，仅仅只是因为建立这个村落的人喜欢，所以这儿才叫洛比尔。
年历还未被编入“时计历”的年代，战争在人们眼中就如同虚无缥缈之物一般，就连边境的纷争都只停留在小打小闹的程度，这使寻常百姓的生活变得宁静而惬意。
但是，无论多么平和的日子都少不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能够使人团结的敌人。
所有人共同仇视的对象或许是某个人，又有可能是某个团体，少数的敌人使大部分人能够团结在一起，这样可以为政客与贵族们省去不小的麻烦。
而在如此平和的年代里，这样容易利用的敌人是很难出现的。
所以，掌权者们想出了一招:让那些传说中使人胆寒的邪恶魔物们扮演敌人。
大部分传说中的恶鬼与魔物都是虚假的，不过，人们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世上确实存在着一个邪恶的怪物，一个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怪物。
对，就好像英雄是人们信仰的对象一样，与之相对的，怪物便是人们所唾弃的对象，传说中她吞食婴儿，毒杀老人和年轻的女孩，用术式摧毁繁华的城市……
无论那个被叫做怪物的怪物有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世间都会默认为——
“她有罪”。
这有些蛮不讲理，是吧？
可世道就是如此，被烙印“怪物”之名者，注定了将永远是罪人，无论是她生前，还是死后。
为什么要在介绍洛比尔的时候提起如此让人不舒服的话题呢？
因为听说最近，驻守洛比尔的军队居然抓到了传说中那个臭名昭著的“怪物”……
◇
幽暗的监牢里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冰冷的风穿过狭长的通道，吹拂在刺骨的铁笼上。
今天，法里亚监狱一整列的犯人全都被转移到附近的其他监狱去了，但唯独中间的铁牢笼里关押着佩戴上枷锁与拘束具的特殊犯人。
清空监狱，事实上是在保证犯人的安全，因为那个特殊的犯人正是传闻里的不死怪物。
有传闻说，怪物是被救助她的人出卖后才被抓住的，而且几乎没有反抗，这一点与传说完全不同，曾经的怪物虽然也被捕获过，但似乎都在反抗后被逃掉。
没有人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挣脱枷锁，反而都因为她的落网而松了一口气，这个活跃在吓唬小孩子的睡前故事中的恐怖象征，今天终于要被押往刑场接受最公正的审判。
由于被拘束着关节，钢钉还把手肘贯穿，怪物不时从铁口罩里呼出沉重的呼吸，紧紧闭着双眼无法动弹分毫。
她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灰白，粘上淤泥的长发看上去也显得十分杂乱，拘束具之间偶有露出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可怕伤痕，这些特质倒是与传说所描述的别无二致。
从监牢入口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怪物终于动了，她忍受着生铁扎入脖颈的刺痛却只能做到微微地抬起头。
“该上路了。”
身着夸张重甲的老人踏着稳重的步伐走到牢笼前，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这应该是在防备眼前这个遭到层层拘束的犯人。
“教会……已经决定好要用哪一种方法杀掉我了吗？”
从铁口罩里发出的嗓音相当沙哑，怪物的语气里还伴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虚弱感。
“最适合你这种异物的死法就只有火刑。”
老人不再多看她一眼，他可不想亲自执行把怪物押送往刑场的命令，接下来交给手下去办就可以了。
“火刑吗……”
她微微挑眉，似乎对此感到不满。
“还真是适合怪物与恶魔的死法。不过无论世人还是教会……都太过于天真了。”
老人听见这句话，忽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天真？”
“是啊，天真。”
怪物用咳血的嗓子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
“想杀死我，光凭火焰可不行……就是那种软弱的灼痛助长着你们的自大……咳咳，在不死不灭的怪物面前，无论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徒劳无功。”
“那如果在圣炎前加上「希芙尔·蒂·潘多拉」这个只属于怪物的名字呢？据说恶魔的弱点是真名，接下来我正好有机会能够见证一下传闻的真伪。”
老骑士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佩剑的剑柄，他通过这种方法想要平息自己的动摇，但监牢之中被拘禁着的怪物似乎早已识破了他颤抖的双手。
“那个名字，不要随随便便说出来啊。”
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感受着终于回归的寂静，好像累了似的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闭上了唯一完好无损的左眼。
而不久后，远处的监牢外传来了缥缈的钟声，象征着审判的开始。
◆
白鸽在集市中央的高塔上落脚，它偶然落在展开双翼的天使雕塑的肩膀上，歪过脑袋俯瞰下方被分成左右两道的人群。
四周的房屋都十分简陋，就只有这座教会出资修筑的钟塔显得异常气派，以至于它总是会让人感到突兀，与周遭的景色完全格格不入。
通往集市的路途之中会经过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镇子的财政比较吃紧，河上只是架起了一座几经翻修的宽木桥，桥面足够让两辆运货的马车并排通过。
教会前的石拱桥由教会自己出资建造，所以相比之下集市前的设施才会显得尤其简陋不堪。
教会为了对教义的宣传，特地将火刑的地点设置在桥后集市的空地上，所以一会儿被押送往刑场的怪物肯定会经过这座廉价的木桥。
从音乐之乡「奥德利斯」流浪到洛比尔这种穷乡僻壤的吟游诗人收起了用油布包裹的鲁特琴，并将它背在了自己的身后。
经商的外乡人好奇地站在当地人后边，或是安静观望或是议论纷纷。
“喂喂，听说怪物就是南方爆发瘟疫的罪魁祸首哦！”
“别道听途说好不好，我们明明就连怪物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都不知道。”
“妈妈，妈妈，人太多了我看不见……”
这时，一队骑着战马的骑士率先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们面甲后边的脸多半是一副庄严肃穆的神色，不过这不是为了营造气氛，而是因为他们不敢有丝毫松懈与怠慢。
负责押送的先头部队有着最美观的装备，就连皮带上都有银白色的雕纹作装饰，更别提盔甲的肩部装饰有多么夸张了。
这是教会的主意，反正都是要利用怪物的处刑捞些好处，那么干脆连名望与人心也一并弄到手。
高头战马踏上木桥，马蹄铁踏在桥面上发出震慑的响动，两侧的人群纷纷发出感叹与溢美之言。
随后，是负责押送怪物的步兵队列。
他们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所有人都装备着厚重的黑铁巨盾与秘银骑士长枪，这些可都是准备用于战场厮杀的真家伙。
他们踩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木桥，人们这才看见后边有一个单独行走的人影，她被前后的锁链剥夺了行动能力，特制枷锁将她的双手束缚在背后，关节处更是被钢钉刺穿，这幅画面确实有些触目惊心。
那个人影是如此瘦小单薄，却不断迈着被沉重镣铐约束的赤脚——仔细一看才发现，怪物身上的衣物居然只是一件被染得看不出颜色的束腰长袍，衣袖和腿侧更是破了好几个洞，破洞的周围被结成硬壳的血液染成了暗红。
“那就是——威胁着世界的「怪物」！”
干枯且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长发无力地垂在腰际，她的样貌虽然被铁口罩遮掩了大半，但竖着破坏了整个右侧眼睑、从额头直到脸颊的可怕疤痕无疑是这个怪物的标志。
对，传说中「怪物」的面目就是这般可怕又丑陋，就算原本的她长得再怎么动人，这道疤痕都永远地变成了她的标识。
但另一侧，怪物完好无损的左半边脸颊却不同，那只独眼的眼帘低垂着，没有人知道她正在看向何处，也没有人能够读懂那只紫色瞳孔中涌动着怎样的情感。
（我究竟是怎么了？）
怪物眼中只有木桥桥面的缝隙正一点点往后消失，四周人群的喧嚣让她感到恍惚，胃部像是被无形的手扭动着一样绞痛。
（明明知道接下来有可怕的事情正在等着我，却如此顺服地任人摆布……）
下一刻，她忽然回想起出卖了她的那对母子的面孔——那幅蔑视、恐惧、像看待一个罪有应得的罪人一样的面孔。
（原来如此。）
她缓缓迈出脚步，恍然大悟。
（我这是……累了吧。）
逃到这个地方，她付出了三个月的时间，还有一路上被追捕所留下的伤痛。
事实上，她完全没有停止过逃亡，因为每一个地方都不是她的归处。
但人间，终究是属于人类的人间。
怪物的手中，并没有握住在此停留的资格。
——如果可以就此死去、一了百了，那该有多好。
与渴求着幸福与梦想的人类不同，她是永生不灭的怪物，而怪物，只配渴求宁静又平等的死亡。
曾经有人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真正公平的，除了死亡。
但她却不这么认为，因为本该众生平等的死亡，唯独对她不公道。
四季循环、生老病死，这些自然的法则全都与她无关。
“如果可以在这里结束我的旅途……”
怪物用嘶哑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她悄悄抬起头望了望四周——萧瑟的秋日天高云阔，远处的山野被秋叶渲染得火红，何等地美丽而又惬意。
世界总是这般美好。
但怪物从来没有置身美好世界的自觉，她的存在总会让景色变得惨烈而诡异，染红山野的通常不是秋叶，而是她飞溅的血液。
此时的她正好走到木桥中间，下方急湍的河水倒映出满身枷锁的自己，她低下头看向透亮的河面，发现无数从远方飘来的红叶在河水中翻滚游荡，它们随着清澈刺骨的河流流过一座座城镇，经过了一个个陌生面孔的脚边，然后终于在某个让人难过的寒冬流入即将被冰封的深湖。
在那里，来自远方的红叶们相互交叠在一起，汇集成失去了暖意的被褥——大地的被褥。
这就是此刻，怪物脑海中如梦似幻的旅途。
“啊，好想喝一口下一个城镇偷来的麦酒。”
如同正在熊熊燃烧的秋叶忽然一点点抹消了她心中沉重不堪的疲倦。
（算了，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她停下脚步，前方被重甲骑士牵引的锁链顿时绷紧并发出了响动，木桥前后顿时出现阵阵骚乱，那些谨慎的人们已经摆出了预防不测的架势。
（我的旅途……可能永远都不会迎来尽头吧。）
“罪孽深重的囚徒，立刻继续依照牵引往前走！吾等的长枪会让你尝到比火刑更可怕的苦头！”
前面负责领头的骑士威胁似得挥舞起手中锐利的长枪，用自己高昂的话语安抚躁动的人群。
“少开玩笑了。”
怪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嘶哑的声音透过铁口罩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畔。
“对我来说……比死更可怕的苦头，是活着。”
说完，人们看见她身上涌起刺目的血光，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怪物身上的枷锁纷纷遭到破坏，铁口罩也因此裂成两半，那张半是唯美半是残酷的面孔也因此完全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之中。
“那是——血、血的丝线？！怪物展开术式了！全体准备攻击！”
最先理解发生了什么的骑士头领嘴上高声喊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步。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见的无数血丝已经将她身上的束缚全部接触，那些无用的铁具落在桥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而血丝则一点点回到她双手的伤口之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全力保护一般居民，千万不能让怪物肆意伤人……咦？！”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怪物丝毫没有展露出袭击人群的意图。她情绪低落地摇了摇头，然后将自己的背对向桥边——
那单薄的身影就好似低掠的秋雁，又仿佛在凉风之中轻轻飘散的秋叶，她缓缓闭上左眼，任由自己的身体落向下方的河面……
「怪物就这样落入了水中，与河里的红叶为伴消失在人们眼前。」
——这就是被写入书籍之中的，《不死怪物》无尽旅途中那微不足道的一页篇章。
#0·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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