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寂静中醒来。
四周是苍翠的，森林特有的清新气息酝酿着露水滴答的轻吟。透着晨光的薄雾在小溪上盘旋不去，偶尔能听见早起鸟儿的鸣声，翅膀的拍击声，翼端与重叶细枝的摩擦声，土壤吸收阳光的呢喃声，碎小的噼啪断裂声，花开声，水落声。
它先听到这声音，然后意识到自己醒来了。
广袤的原始森林成为它所见的第一个场景，美丽，深邃，幽远，无垠的碧绿颜色。
很长一段时间，它就这么漂浮在裸露的空气中，茂密的树冠遮蔽光线，它感到一阵微寒，稍稍吃了一惊，然后注意到自己有了形体，随后，立即察觉到自己有了意识。
山川，森林，河谷，草原，丘陵，一些细细小小的意识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通过草木的根须，水脉，土壤中基质的流动。它忽然理解了许多事，这也许正是这森林的智慧，它并没有想太多。
它注意到自己有了触感。
随即视觉，嗅觉，听觉，五感全打开了来。
它将自己沐浴在森林的曦光中，第一次有了畅快的感觉。
风起了。
它本能的寻找其他具有形体的事物。
一只有着纤长根茎的四脚生物悄悄迈过灌木丛，根须有着奇妙的对称感，并不断交错的运动着。顶端长着规整的枝杈和两瓣奇异的花朵，有着深黑色的晶莹果子长在它的枝干两侧，只有两颗，但很明亮。更不可思议的是躯干的形状，灵动的流线形，看上去柔软而美丽。
是一只鹿。
草叶骚动着，将它们的知识传递给它。
无害而温顺的食草动物抬起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扇动着，背上的毛皮有着好看的白色斑点，尾巴短短的。随即鹿低下头吃草，将纤细的四蹄悄然印上野花的草地。
真是美丽，美丽而且神奇。
它这么想着，逐渐改变着身体的形状。
也许不该称为身体，这只是未完全成型的混沌而已，被赋予了形态，从森林的精气中分化出来，并偶然而巧妙的，拥有了意识。
它将自己化为鹿，四蹄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它感到了石子的坚硬与泥土的温暖。向前跨了两步，草叶擦过它的身体，它眨了眨眼。现在它成为真正的生物了。
对面的鹿被突然出现的同伴吓到了，猛然迈开四蹄向灌木丛深处窜去，动作华丽而轻盈，只留下草木摇晃的影子，飞快的消失在森林深处。
要向鹿一样奔跑。
它迈开四蹄。
然后立即失去了平衡，四仰八叉的跌倒在地。
真是难以维持平衡。
它尝试用细弱的长腿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但不幸又跌倒了。反复几次之后，它蜷缩在草地上休息疲惫的四肢。第一次感到疲倦，到处都充满了新鲜感。
鹿真是复杂的生物，它们是怎样用这样细长脆弱的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并全力奔跑的呢？
它这么想着，听到旁边树丛里传来微小的悉索声。
一只小巧的长耳朵生物走出树洞，看上去比鹿还要柔软，但要圆滚许多，而且矮小许多。
于是它缩小了自己，跟灰兔子一样耷拉着耳朵一蹦一跳的前行。
这样有弹性的四肢就要方便许多了，站起来毫不费力，还可以直起上半身。
叶尖的露水滴落在它的鼻尖，惊得它往后一跳，然后撞上了树墩，导致在原地趴了半天以缓解屁股的疼痛。
真是奇妙，拥有身体竟是这样的感觉吗？从前只是注视着，一点一滴的汇聚着，凝缩着，想念着。在经历了几百个千年之后，终于拥有了形体。
真是太好了，这才是活着的感觉。不像是树木草叶永远静默着，感受水在体内流动，感受虫子在啃噬枝干，鸟儿在枝间筑巢，蛇在根茎上爬行，松鼠在叶上跳跃，自己却不能动。
也不像溪水永远无止境的流淌着，不能决定方向，只是千篇一律的随着既定路线前进。
终于，有了可以活动的双脚。
它满足的这么想，全力向前跳去。
雨一直在下。
它喜欢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森林静默着，却又在歌唱。
那些夸夸其谈的鸟儿们终于住了嘴，安静的缩在枝头，一个挨着一个。羽毛被沾湿了，看上去稍稍有些委屈。
它躲在树洞里，用爪子挠挠头，回身看看贮存已久的松萝坚果，把搭在枝上的大尾巴翘起来，顺着枝干爬了两步，开始用爪子接雨水。稳稳地，晶莹剔透的一滴，用来洗脸，动作一定要快，不然很容易就漏掉了。雨水顺着叶片滴落下来，一连串的，像珍珠帘似的，反射着天光，又倒映着森林的苍翠。它看得呆了。
小雨持续不了很长时间，一会儿天晴，它爬上最高的枝头看彩虹。那是在西边的瀑布上空，连环的三道彩虹，就像是三座虚幻的门扉，穿过去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它痴痴地看着，抖落身上的雨水，在彩虹消散之前张开了翅膀。它清脆的鸣叫着，它只喜欢这声音，不像其他鸟儿过于嘹亮，连续唱歌也不会烦扰。只是清清越越的，百转千回。它乘着风，保持了一下翅膀的平衡，斜斜的从彩虹中间穿过去。瀑布溅起的飞沫飘散在它全身，冰冰凉的，很是舒服。它开心的向高处飞，以庆祝自己达成了穿越门扉的宏愿。
往上，往上，向着瀑流奔涌而来的方向。
在它突破顶端的一刹那，它瞥见了与其他生物不同的奇特异形。
是几只用后腿直立行走的生物，毛皮的色彩都各不相同。
是不同族的生物么？为什么可以这样和谐的走在一起？不会发生领地的纷争么？
它感到好奇，于是靠近了些。
两脚的生物发出繁复的鸣声，所有的音都不一样，重重叠叠，未曾止歇。
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转为一些奇妙的，使它心神愉悦的调子。
它们的前肢抓着古怪的器具，长条的，或是缠绕着藤蔓的，又或是尖锐的弧形硬条，像是蜂鸟的喙，却又要长得多，而且是弯曲的。
它们并不像其他动物一样轻声行走，一路发出很大的声音，前进的路线也是不固定的，似乎寻找着什么，却又没有马上埋头吃掉。
它停在离它们最近的枝头，开始向草木寻求这种新型生物的知识。
是人类。
树叶飒飒响着，这是树们交换思维的方法。
人类？
智慧的生物，往往居住在森林外沿。进入森林后会捕猎其他任何生物，会砍伐并放火焚烧树木，但又能利用森林里的一切资源做出奇特的工具。
他们使用语言，替一切事物命名，不断使用工具争斗并扩大种族。
真是奇妙的种族。
它偏了偏头，蹲在树枝上看着人。
似乎比其他生物更有趣，用两条后腿，真的能站起来么？
它于是模仿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样子。
突然变大的身体让它措手不及，听见树枝发出可怖的噼啪断裂声后，它保持着半人半鸟的姿态狼狈的摔下树去。
正在一旁的人被惊动了，纷纷看过来。
在它做出反应之前，离它最近的雌性人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叫声，然后猛地向后摔去。
其余的人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奔过来，先后发出了惊恐刺耳的尖叫声，和之前的鸣叫声不同，这实在是让人很想立即逃走的难听噪音。
它注意到有人用他们的前爪指着自己的翅膀，才发觉变换只是到途中而已，并没有完成。
于是它抖抖羽毛，照模照样的模拟了人的手臂，前端有五根指头，还排列的这么密，当真跟猴子一样。
它满意的舒展着手指，蛮以为已经像以前一样成功融入了人的族群。
然而他只听到更加凄厉的叫声，并发现人类开始不断向自己投掷各种东西，真没礼貌，当真像猴子一样，这不是果实，但砸在身上还是蛮痛的。放弃了作出解释，它一瘸一拐的跑进森林，拼命躲避那些发狂却不逃走的直立生物。
它的手上抓着一只柳叶篮子和一根锄，不过这是它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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