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香的过往很普通，没有任何值得细究的凡人一生的跌宕起伏。
她犯下了多数女人都会犯下的错误，独自品尝爱情失意后的苦果，后来又为人母，她既尽心尽责，亦有所失职。但凡人向来难以做到十全十美，横向对比，她也不失为天下最寻常不过的母亲。
这是身处客观角度的评价，然而，将视点变更成主观，故事的分量就会变得相当沉重。无须旁观者代入，因为眼前就有着一位最合适的承载者。
闻人灵梦的哭脸和啜泣声，难以将愧疚和歉意掩盖。
往前她那想当然的怨念就如崩溃的心灵水坝，迫使紧锁了十来年的酸楚在此刻宛如泄洪，冲垮一切后才幡然醒悟。
她未曾设身处地为至亲之人思考。到头来，她才是这段亲子关系自私方的扮演者。
现在忽然告诉我，你一直背后为我付出一切、无时无刻都在保护我、始终都在为我着想……
这太狡猾了！
可从来没有因为你是青楼女子就擅自嫌弃过；捣蛋调皮就只是想保护姐姐们不受伤害；知道你很辛苦，长大了一些，就知道不能经常吵闹着要这要那……
灵梦一直都很懂事的！
你要是能把痛苦的处境完整地说出来，就算是那个时候，灵梦肯定也会听话的！
为什么不愿把这些告诉我？
如果愿意多说一些，把你内心的劳累都传达出来，不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嘛！说什么想让灵梦变得幸福，可灵梦的身边要是没有你在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得到真正的快乐！
从最开始就搞反了，你这个笨蛋妈妈！
宁迁淡然一笑，背过身，他说道。
“人世间所有亲子相关的剧本，在揭晓结局的时刻，其结果往往都是孩子的过错大过父母。因为绝大多数的父母都只会替孩子着想。即使他们有时候的付出很没有道理，即使他疼爱孩子的方式相当笨拙，即使他们的前半生是在失败中度过，但归根在孩子身上时，他们关怀的心却始终没有变过。
“不排除的确存在一些不负责任者。但至少，你的母亲不能归作此类不是吗？人生在世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没来得及和重要之人说上道别。
“既然双方都是这样想的，你还有什么理由驻足不前呢？”
闻人灵梦抹干眼泪，深深地看了眼宁迁，脸上又重新露出以往那样讨人喜爱的笑容。
她急忙地往潇湘苑的方向赶了过去。
宁迁携柳诗情不紧不慢跟在其后。
天命传感耗费了较长的时间，一轮弯月悬挂中天，此时已是后半夜。
传闻中，催命鬼会在这个时候出没，倾听世人的怨念。
寻常人走夜路兴许会提心吊胆，宁迁却在期许他能有幸见到催命鬼的真面目，以此满足好奇之心。
根据从柳诗情那里听来的说法，冰蟾宫的圣女候选者一般是十二至十七岁的少女。这位把整个奉天城都搅得人心惶惶的十来岁少女，又会是何方神圣呢？
很遗憾，直至再度抵达潇湘苑，宁迁也未能窥见其容。
潇湘苑内。
先一步抵达的闻人灵梦，仍徘徊在其母的病房门外，神色纠结，迟迟都没能作出下一步。
但鸨母以及几位青楼女子，都只在旁观没有催促。
心结需自解。
恰如后悔是人生的一部分。
世间的太多恩怨情仇，天师仅需在其中扮演着指路明灯的角色。贸然干涉他人作出选择，甚至主动改写他人之命运，就将迎来天道的惩罚。这即是天机反噬的存在理由。
天师能做的、最应该做的，就是向迷途者解明客观角度的正确与否。
然而，世界存在太多无可奈何、绝望，以及不存在正确答案的选项。那身为天师，究竟是继续旁观惨剧的发生，还是选择尝试作出改变呢？
这是宁迁尚需探寻的问题。
闻人灵梦在固守己见和虚怀若谷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见重要之人的最后一面，以后肯定会后悔。不久前师姐迷惘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劝解她的吗？
羞愧也好，自私也罢。
现在，只需要往前踏出这一步就足够了。
房门打开，闻人灵梦终于见到已逾十八年没有见过的母亲。
所见和印象中有了较大的出入，她不再貌美如花，仅剩行将就木。
步履都变得沉重，喉咙也被梗住了，没法喊出久违的称呼。因为不论说些什么都必定会附带着哽咽，一旦哭泣就会停不下来。这样又怎么能作出告别呢？
“灵梦来了……”
终是由闻人香打破了僵局。
她似乎想尽量流露出慈祥，想要多说些什么，但是身体已然无法支撑她做到这些。
“嗯。”闻人灵梦唯恐暴露哭腔，仅以简短的音节回应。
“快十八年没见了吧……，也变漂亮了呢。”有气无力的发声，使得她说的话都断断续续，她想要多听听女儿说话，就又问，“这么些年，过得还好吧？”
“还……还好。”闻人灵梦刚回答完便抽泣了起来，缓了缓再带着哭腔回答说，“被师父接走后才过了两年，师父就去世了，后来一直和师姐相依为命。”
“那应该受了不少苦吧？”闻人香的言语中无不是自责和担忧，却是在懊悔，当年同意那人把灵梦接走。
“没、没有。灵梦过得很好。师姐也很照顾我……”
“这样啊，那就好，灵梦觉得好就好……”闻人香说了太多话，急促地喘了一会才缓了过来，“灵梦啊，你靠过来一些，娘有些话想对你说……”
闻人灵梦得到许可，没有丝毫迟疑地靠向床边。
她任由母亲伸出颤巍巍的手心触碰着脸颊。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别……别哭，哭就不漂亮了。”
撬动记忆的言语终是打破母女间的阻隔，十八年来的思念于此刻化作相拥而泣。
谁是谁非、错与对，乃至于道歉都变得无关紧要。亲情永远不会存在隔阂，就如每次和母亲吵完架，在各自生着闷气，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却又能重新笑脸相迎。
宁迁知趣地合拢房门，把仅剩的时间，尽皆交由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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