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之后的几年中,我的身体愈来愈差了。我从没有可怜过自己,因为日子在我眼中,确实是要比过去好上太多。
叫我老师的男孩长大了,大到已经不能用男孩来称呼他了。但我不知怎的,不论是在妻子还是外人面前,我就是不愿意改变“男孩”这个称呼,好像这样做,就可以避免掉什么一般。那时的男孩早已成为了可以养活自己的作家。在我看来,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名声大噪的文学家。不过以上这些想法,我从未跟他说过,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同他说过就好了。
“老师,您和夫人没有考虑过孩子的事吗?”
春末时分,我和男孩坐在厅中席子上聊天时,他问了我这样的问题。因为是闲聊,我就没想着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孩子,考虑什么。”我原本以为随便开个玩笑便可以搪塞过去,可听到我的回答后,男孩脸上的表情却认真了起来。
“就是没有,才会考虑去生啊老师。”
“要是能要的到的话,也就要了,就是要不到,才会没有孩子啊。况且...”我嘴里的话说到一半时,便戛然而止了。我将头转向窗外,可男孩明显不愿意停止对这个问题的追问。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视线。因为我本人也没想过刻意隐瞒,于是便说出了实情。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你也知道。”
“还是上次的问题吗老师?”
“不,不止是脾脏的毛病了,哪里都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城南的大夫也跟我讲了,活到今天都是万幸了。所以说,就算和爱人她要上了孩子,我也多半没什么时日去当父亲了。而且,我也没什么留后的念想。毕竟对我来说,于其让孩子出生在眼下的世道上,让其踏上没有父亲帮助的路途,跟直接请她来遭受这世间苦难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啊,我从未有过后人,甚至就连妻子,都是第一个与我厮守一生的女人。对比其他父母来说,我所能拿出的勇气,实在是太过微薄了。
窗外没有一丝风,自家种的竹子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透过竹叶间的间隙,可以看到那灼人的太阳,在炽烤着世间万物。一切都安静了,花盆中的花苞,还未盛开,便要死去。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着老师您,所以您和夫人的孩子,绝不会受困于这世道中,无法前进。”
外面,好像起风了。虽然只是一丝微风罢了。但,风动了,世间仿佛也跟着动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老师。”
男孩说完后便向我道了别,起身走了。我呆坐在席子上,望着他的背影离去,惊讶到没有起身去送他。妻子在屋中午睡着,听动静好像睡的并不踏实。
那天过后没多久春天便过去了。紧接着,妻子怀孕了,每天都缠着我给她弹吉他。
(8)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的话,我相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只可惜,经历过了那么事情后,我还是没抓住哪怕一次机会。不知何时开始,我就只能蜷缩在名为苦难的窝中,深陷不拔。
那是一个雨夜,我和妻子正准备就寝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我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急匆匆地去开门了。可当我站在门前时,我却怎么也抓紧不起来了。
有整整两分钟。两分钟内,我站在门内,只是铮铮地望着那扇门,耳朵里不断传来间歇的敲门声。妻子在屋中问我怎么了,我没去应答。
我总感觉,一旦打开那扇门,一直以来的预感便会得到灵验。此时,以往所有的不安与躁动,都将化为苦难前的预兆。
可,那扇门我还是打开了,外面站着的人,理所应当的是男孩。
他没打伞,也没有穿戴任何雨具,整个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眼神颤抖着望着我。
“老师...”
对方先说话了,而我刚刚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连忙抓住他往家中拉。只不过,我的手臂在碰到他肩膀的一刹那,就没在用力了。就连我嘴中所讲出的话语,也失去了力量,像是客套话一般。
“你怎么了,这么大雨,快进来先。”
望着眼前好像比我已经高出一点的他,一股无力感从黑暗中探出,深深束缚住了我。
“我是来同您告别的。”
他身后的黑夜,就如同一场巨大的幕,只有稀稀落落的雨点,在不断地下坠着。低沉严肃的言语,钻进了我的耳中。我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因为我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观摩者。
“抱歉老师,如此唐突,真是荒唐。”只有那么一瞬间,对方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也就在这时,我方才醒悟过来。往日里的欢愉,只是泡沫表面那层美丽的倒影。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不断地期满自己,并尝试去保护那薄如蝉翼的泡沫。
眼下事实就是,从一开始,在我与男孩相识的那个茶馆中,我便知道了一切,只是没有一次愿意记起罢了。
“跟你父亲一样的原因吗?”
“嗯...一样。”
我知道男孩的父亲是造人诬陷,最后是被人逼着走向绝路的。那些事情,我从未询问过男孩。可眼下男孩面对我十分清楚他底细这件事,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或许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就意识到了。
“你打算离开这逃跑吗,毕竟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对方的想法,但是我还是问了,而得到的答案,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会走的,老师。对方应该已经向上面告发了,我只能尽力争取...”
他仍然站在雨中,而我只有手臂部分淋湿了。
“你是不想我被牵连。你知道你母亲是谁杀的,你也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自杀。难道你想要选择去死以此来保护我吗?”
“我都知道,老师,但事已至此,已经别无他法了。”
男孩讲出的语句无比平静,这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同时垂下了搭在对方肩上的手。
“是我帮你走上这条道路的,所以他们才会盯上你。”
“抱歉老师,这是我自己的理想。并且,即便是现在,我也认为我和父亲所做的是对的。”
“但你知道他们看不惯、容不下对的。”
“我知道,老师。”
一时之间,我和对方都不再言语了。妻子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屋内静悄悄的,默不作声着。对于我来说,这几年间的困惑消失不见了。眼下,只有无法争辩的事实摆在我面前。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过了好久,男孩开口了。
“对不起,老师,再见了。”
说完,对方便转身走了。至此以后,那天我在茶馆中所遇见的仿佛没有实体一般的男孩,彻底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一样。
没过多久,我的妻子便要临产了。而相比于接生婆来看她的次数,大夫来找我的次数反而更多了。
(9)
在男孩向我告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没去打听他的消息,因为我知道他应该是真的死了。
我没将这些事情同妻子说。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让我忙的有些转不过来。虽然医生已经告诫过我无数次我已经时日无多,应该需要静养,但我还是愿意去找点事情去做。
书架上的书已经翻过无数次了,我一有空,就会和妻子打声招呼跑出去,去市场或织坊中去给我未来的孩子制备些东西。我很享受做这些事时的心情。只不过是在男孩消失后出现的阴霾中去享受就是了。
我如今的寿命已经快到尽头了,可我的路途仍然长着。所以至少这一次,我希望留下值得回想起来的美好回忆。每一天,我都想尽法子让妻子高兴,将她像孩子一般去宠爱着。
虽然每当我闲暇下来时,我总是会因为想起男孩的事,而被难以形容的情感填充着内心中的每一处空余。可日子总是要走的,即便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
就这样,我尽量每天保持着积极的心情,迎来了妻子分娩的日子。那天,外面下着大雪,漫天的雪花席卷着城市,封住了人们的视野。
接生婆在里屋为我妻子接生,我在外面焦急地等着。思绪繁杂得让我感到有些难以呼吸。接生婆在接生前,背着妻子告诉我情况并不是非常乐观,不论是日子还是妻子本人的情况,都有些问题。
所以从分娩开始时,我就在屋外不停地原地转悠着,祈祷着妻子与孩子的平安。那是一次没有信仰,也没有神明为对象,只是单纯的向这个世界,向这个世道请求的祈祷。
中午快过去时,一声婴儿的哭啼声格外的响亮。接生的人一脸疲惫地从屋中出来了。
“母女平安,真是万幸。”
我紧张到极点的情绪转换成了欣喜。我连忙走进屋中,看见我的妻子怀中正抱着我和她的孩子。妻子平日就白皙的脸庞在经受巨大折磨后显得更加惨白。但她脸腮两处,透着因高兴而映出的绯红色。
“难以置信,居然没出意外。”接生婆在我身后嘀咕着。
妻子微笑着,示意着我过去。我站在她和孩子面前,喉咙里久久不能发出声响。
“是个姑娘。”
妻子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我无法忍耐住眼泪,任其划过我的面庞。
“嗯。是个姑娘。”
今年的雪下的格外早,也格外的大。
妻子问我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我望着窗外的大雪,不假思索的说出了“素”这个字,再姓后面加个“素”,便成为了女儿的姓名。
给女儿取完名后,妻子脸上的神色表现出出奇地平静,反而转过头询问我的身体如何。我没有告诉她真实情况,嘴上说着无大碍想要应付过去。可了解我的妻子放心不下,于是便拜托刚忙完工作的接生婆去请医生来。
接生的人并没有推辞。只是告诉我们说,现在的雪有些大了,医生不一定会出诊。且就算是要来,也要等上一阵,让我们做好准备,说完便前去城南请大夫了。
妻子手中仍抱着孩子,一副不肯放手的样子。在人走后没多久,就要求我给她弹奏。于是我从客厅墙上拿来了吉他,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拨动了弦。
妻子闭目倾听着,就连怀中的婴儿,也停止哭闹。
那时我所弹奏的曲子,我忘记多久未曾弹起过了。那是一首附有着生机,并且孕育着希望的曲子。
演奏时,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副以往不曾有过的画面。
在那副画面中,一颗闭合已久的花苞于寒冬中正在逐渐盛放着。天底下一片雪白的景象衬托着那呼之欲出的玉英。
世间苦痛被漫天大雪所掩盖住了,只有那株花朵,仍在坚强地傲立在雪中。
而后,花朵盛开了,在那个白茫茫一片的日子里。美好与幸福便是在此刻诞生出了,于那刺骨的寒冬中。
只可惜,在我的一生中,所有的美好都转瞬即逝。随着“啪”的一声,弦断了。
我于幻想中惊醒了过来,望向了身边的妻子。她就躺在那里,手臂托着怀中熟睡的女儿,轻闭着双眼,面露着往常一般的微笑。现在的她给人感觉仿佛是一张画作似的,神圣而又高洁。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枕边,我想伸出手去触碰,可一股令人晕眩的血腥味打断了我。
血,从我嘴中咳出,随之传来的便是强烈的剧痛。我的身子前倾,整个人从椅子上滚落到地面。嘴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地毯。我把手搭在床上,努力撑起身子,同时想要发出声音去喊妻子。可当我看见妻子仍然安静地躺在床上时,我察觉到了异样。
直到最后一刻,她的脸上都挂着让人难以摸透的笑。妻子死了,死在了这个下着大雪,充满希望的日子里。
我还想做些什么,可我的身体好像正在消失着。我只能注视,注视着妻子脸上那我根本想不通的笑容,和正在妻子怀中熟睡的女儿。
我的视野逐渐模糊,外面的雪还在下。
明天和未来一同消失了,只剩下那还在枯萎的花。
(10)
一位穿着休闲卫衣的少年,在人行道上走着。他带着耳机,音量刚好能盖过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和居民楼中传来的杂音。他的双手悬在腰间,毫无规律的小幅度上下摆动着。路旁自行车飞速驶过溅起了水洼中的积水,他下意识的向另一侧闪了下。在确认衣服上没有沾到水后,他闭上眼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架子鼓,好难啊。”
说完,他摆弄了一下稍微有些松掉的耳机,继续走他的路了。时间正在往傍晚时段走去,天空是灰蓝色的,零零星星几片云彩飘在空中,不知要去往何处。小区的楼里传出了炒菜的声响,少年耸了耸鼻子,想要知道那户人家的口味。
时候不早了,少年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一想到明天还要上课,他就感到心里烦闷闷的。他的成绩不算好,并且没有什么太感兴趣的事情。就连架子鼓,也是母亲叫他学的。在学校的每一天,虽说少年不会特别反感,但总会感到空虚无趣。不过,他心中的悸动尚未被抚平,即便是在这忙碌的年代中。
回家,洗澡,吃饭,听母亲唠叨,睡觉,尽是些无聊的事情。虽然并不反感,可却是也没什么好期待的。面对这公式化的现代生活,谁又有什么办法呢?早早入睡吧,期待那不被期待的明天。
一成不变的次日,少年结束了一天的校园生活,正要准备回家。
“喂,你好歹是乐团的吧?去待一待也好,反正你又没什么事做。”朋友不轻不重地抽了下少年的脑袋,脸上满是笑嘻嘻的表情。
少年漏出了无奈的表情,目送着窃笑的朋友离开了。他坐在教室的座椅上,思考着刚刚的问题。好处,坏处,是否有意义,真的有必要做吗?在当今社会生活的人们,无论去做何时,都要去考虑利害。这并不完全是坏事,不过也见不得是好事。人们总是要求后代更成熟,更成功,反而往往却忽视了重要的事情。
能在四下无人的教室中漏出微笑,就是活着的最好体验。
“你好...”
少年轻轻地打开了乐团教室的门,试探性的往里瞅着。
空无一人的教室中,窗户还是打开的。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能看见外面的斜阳正在坠着,室内的温度暖洋洋的,难免让人生出一丝困意。明明本该失落的,但眼下的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惬意,少年他不知道。
他走进了教室,风吹动了他的衬衫,这让他感到十分舒适。突然,他的注意力被一旁的吉他吸引住了。那应该是社团成员的。
少年的心跳动着,他感受的到。他没有迟疑,上前拿起了吉他,并坐在了社团的椅子上。
吉他弦,又一次被拨动了。
音乐,在这只有少年一人的教室中,响起了。
没有人清楚那谱子的风格,轻快、欢愉、兴奋、以及幸福,这是杀死虚无的最好曲子。我们诞生于这世上,见证着这世上所产生的一切并与其共存。
有时,苦难难免会摧残我们,甚至将我们毁灭。可即使到那时,终点也远未到来。你我都将重获新生,继续斗争下去,片刻也不会停止,直至胜利。
“那是我的吉他。”
少年的演奏被陌生声音打断了,可他并不怎么吃惊。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还会再次演奏起这把吉他,不论何时何地。
少年坐在椅子上,转头往声音那边望去。
那是一位少女,她站在乐团教室的门口,面无表情地看向少年这边。
“不好意思,擅自用了,这是一把好吉他。”他漏出了感到抱歉的笑容,同时站起了身来。对方走了过来,少年看了一眼吉他上的那株麦穗,把吉他还给了她。
“没事,一把老吉他罢了。”少女拿回了他的吉他,笑了笑说。
窗外,残阳挂在远处天与地的交界处缓缓下落着。她离开了教室,少年不知道下次相见会是何时。但他毫不担心。
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变。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世间死去,又等待着他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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