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一向不喜欢他叫我“老师”。我从没有教过他什么正经知识，就连本书也没叫过他读过。我只是和他说过一些没有用的话，但他却真的如同学子般对我尊敬有佳了。一开始我还会感到别扭，但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
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街上的茶馆中。当时天气热的让人喘不上气来，烈日好像将空气中的水分全部蒸发了。我抱着一捆书，随便在路边找了家茶馆歇脚。刚一进门我就注意到茶馆里人满为患。四处都是是苦工和车夫，喝的都是最便宜的茶叶。我四处张望，只有一处靠墙的位置空着，我坐了过去，向伙计要了壶茶。而我身边，就坐着他。
此时的他年纪还小，看上去还未成丁，穿着白马褂，额头冒着汗，趴在桌上歇息着。我看对方年纪小，以为是第一次出来干苦力的。
“天气热着呢，孩子。”我向对方搭了话。
他抬起脑袋来打量着我，也许是看见我身上的长褂和桌上的书，以为我是什么教书的， 说起话来十分恭敬。“是啊，老师，热着呢。不过我不是什么孩子，大上个月十八了，老师。”
对方前后叫了我两次老师。且我也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对方的礼数很好。
“你是做什么的？”我感到有些好奇，所以问了他。
“拉车的，第一天干这个，老师。”对方的笑容有些尴尬。
“以前呢？”
我的话音刚落，男孩刚刚还泛红的脸颊立马暗淡了下来，漏出了原有的白皙。笑容也放了下来，嘴角抽搐着。
“啊，啊，我过去给城北的一位作家当学生，不过前一阵那作家死了，我也没去处了...”
“这样啊。”
我知道他在撒谎，城北前一阵确实有个作家死了，据说是杀了妻子后自杀的，但那作家没有什么学生，只有一个儿子。
之后我和男孩又随便聊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无聊事。但在交谈中，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男孩的存在若隐若现着。和他之间的对话，就好像如同和一个不具实体的人说话一般。
眼前这个男孩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假象一样。
我已经习惯了普通人的生活，我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好久，只是偶尔会有记忆翻起，让我夜晚难以入眠。当时的我，深刻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孩会给我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改变。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好事，但回过神来，我已经邀请对方过些日子去我家做客了。
从茶馆回来后，我烧了一整晚，妻子也守了我一整晚。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难忘的梦。在梦中，过去的景象历历在目，仿佛就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
当我醒来时，那场大火也被熄灭了。
（6）
男孩来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学生。
妻子在房间里睡觉，昨晚照顾我一定是累着了。我没想到男孩会来的这么快，根本没什么准备。家里也没佣人，我让男孩在客厅等着，自己去厨房泡茶。将茶叶从罐中抓出的那会功夫，我脑内的湖面起了些许波澜。
我很期待见到他，但这股期待中夹杂着一丝胆怯。而他这么快就来拜访，着实让我感到有些不安，不过我并没有表现出来便是了。
“不好意思，第二天就来拜访您了老师。”他说话依然是那么有礼貌，语气仿佛也低人一分一样。
“没事，我才是没多少准备。”
“怎么会。话说，老师不是一个人过吧。”
“我爱人昨晚操劳的有些晚，现在正在里屋休息。”
“啊，这样。那个，您是做乐师的吗？”他的视线移到了客厅的一面墙上，那墙面上挂了把吉他。一把装饰着麦穗的吉他。
“不...那是我妻子的。我只会一点，勉强算是个兴趣，我是写书的。”
“您是...作家？”听到我的话后，对方的双眼立刻紧盯着我。
“算是吧。”
我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不过男孩没有去多想，更没有去怀疑，他只是吃惊地盯着我，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抱歉，老师，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意外我是个写书的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方连连摆手，但嘴巴里却没了下文。
我没有去刁难他，但他实在是自卑内向的太过分了。为了和他更快熟络，我试着跃过了一些对话。
“你，会写书？”
“不，不敢老师，只是喜欢读，偶尔会写一点...”发现被我看穿心思的他，手指一直捏握着衣袖，显得尤为紧张，说话竟有些结巴了。
“去拿过来。”
“哎？”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话，男孩感到莫名其妙。说实在的，我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那么快，那么果断地向对方要求不合理的事。但在和男孩的对话中，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我，提醒着我这个男孩的不同。这是过去平常的日子里，乃至不平常的日子里不曾有过的。
在之后，我向他解释了我的意思。男孩明白后，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诧异，不过确实是离开了我家，去拿书了。我不清楚，男孩为何会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如此言听计从，不过回想起男孩如此勤快就来拜访这件事时，我想我大抵明白了。
他应该同我一样，都在等待一个契机吧。
那天中午，太阳正烈时，男孩第二次敲响了我家的门。而等我观摩完了他所写的书时，时间已是傍晚。起来的妻子做好了晚饭，我们三人一同吃了。餐桌上，妻子在知道了他孤苦伶仃一人过活的这件事后，显得有些感伤。最后，在我送走他之前，我向他讲了早先就想好了的事情---我问他是否愿意来我这做学生。问他时我尽可能混淆模糊着学生的概念，因为就像我一开始说过的一样，至始至终我都未教过他什么正经的知识。往后的大部分时间，我仿佛只是个陈述者，而他则是倾听者。但即便这样，他对我的态度，也如同那晚猝不及防的下跪感谢一般，真挚如一。
夜晚，我在铺上和妻子说出了这件事。妻子没有多想，就像往常那般信任我一般，理所应当似地答应了。
从此以后，家中除了老是赖着我要我给她弹奏吉他的妻子外，又多了一个每句话几乎都要加上老师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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