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呃啊!”我的眼睛睁开了,猛地爬了起来,浑身上下捆扎得好像葬礼的裹尸布。包围我的不是棺材,而是花岗岩和木头。我已经到了山坡的最高处。遥望东南方向,远远的夕阳正落在模糊的小马镇边缘。一开始我还以为有秃鹫在我上空尖叫,直到那些尖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我抬起头来,于是我看到她了。
飞板璐正悬挂在我头顶上方,上下颠倒,浑身麻痹,她的尾巴被夹在了一颗枯死树干的干枯枝条上。我不由得哭了,我知道自己在抽泣。当我站起来向她走去之际,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变得一片恍惚。
然后,我跌倒了。
我喘着凉气,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我就像一个空空的贝壳,比周围的岩石还要死气沉沉。在笼罩着我的微弱暮光之中,我忽然害怕去看自己的蹄子,只怕透过我薄荷绿的毛皮会看到毫无生气的冰蓝色死皮。我试着站起来,可尽了最大努力,顶多也只能翻身而已。忽然之间,从我的身体在粗糙的石头上绊倒的位置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痛楚。实际上,我浑身上下居然还有哪根神经能回应这折磨,在当时可真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刺激感。我接受了那痛楚,任凭那剧痛穿透了我的全身,借势坐了起来。把两只完全不听使唤的蹄子高高举过头顶,不顾一切地想去接住她。
无可否认,飞板璐离我的蹄子只有不到两尺远,但是我还是够不到她。如果我正在营救的是一只成年小马,那我的一堆脏话估计都要掀起风暴了。相反,我集中起了精神,在脑海中奏响一曲来自我童年的音乐——任何有助于我集中的东西——再用我的角把这股力量发射出去。随着绿色的火花,我的魔法爆破射向了星空。谢天谢地,挂着飞板璐的那根树枝碰巧挡在它的路径上,它一下子就折断了。飞板璐像颗橙色的彗星一样朝我坠落下来,我接住了她,用我身体上一切能保护她免遭伤害的部位接住了她
“哎哟!”我尖叫出声,在我被她的重量砸倒在地的时候,肺里的热气都化作白雾喷出了我的鼻子。曾经倒吊着她的枝条毫无用处地弹进了黑夜的阴影中。一时间我猜测着,是不是我也折断了?
“唔……这是……哪儿……?”飞板璐抽搐了一下,她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漂浮在迷茫的阴影和眩晕之中,她的眼睛一直在转个不停。“是……是谁……?”
“你、你离开这、这里的回、回、回程票。”某个声音回答道,寒冷之下连话都说不利索,让我恐惧不已。
“我……我感觉……”飞板璐呜咽着,干呕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感觉……不到……”
“我、我们俩差、差、差不多,丫头。”什么东西把她轻轻放在了我的背上,然后整个世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恐惧中,我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中只能看到一幅我正在磕磕绊绊下山的模拟画面。忽然间,这模拟画面成真了。“抓、抓、抓紧了,不管你、你怎么做、做、做,绝、绝对不要放、放、放开,我这就带、带、带你回、回家。”
“我的翅膀……”她浑身颤抖不已。某些比冰川更刺骨的东西扎在我的背上,戳进了我的身体里。飞板璐的泪滴就像是天上下起了刀子雨。“我……我感觉……不到……我的翅膀……”
如果我是一只更强壮的小马,我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我知、知道你不、不、不能,飞板璐。”
“可……可我-”
“我要把、把、把你带回家,这就是我能做到的-”这些话刚说出口,我就看到黑暗的大地朝着我的脸砸了过来。“呃唔!”我在一块石头上滑倒了,盲目地一直滑下了鹅卵石的山坡。夜空模糊,我不再感觉到后背冰冷的刺痛了。“飞、飞板璐!”
我惊叫着,翻滚着,当我看到一片橙色的影子时,就拼命地伸出了蹄子。就在她差点儿像我一样重重摔落在地之前,我把她紧紧抱在我的前蹄里,我要在乎的就只有这么些了。下一瞬间我的身体坠下了最后五英尺高的距离,砸到了下面隐约可见的枝叶组成的床铺上,摔得肺里的空气都咳了出去。
“呃唔唔唔唔——”我强忍着像风浪一样在我体内翻腾的剧痛。几轮寒意消退后,我才放开了前蹄,发现她正在我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说、说点儿什么吧。”
她喘着粗气,抓紧了我的身体。“哎哟……”
“不错了。”我重新把她抱了起来,再次硬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考虑是不是该从我的鞍包里取条毯子给她,直到我意识到她浑身上下简直是大汗淋漓。夜晚是如此混乱,如此难以忍受,我很容易会忘掉全艾奎斯陲亚最冰冷的灵魂只有我自己而已。我沿着山坡跛行,像一滴蜂蜜缓缓滑落,如小夜曲般为我伴奏的是飞板璐战栗的抽泣。“必须……得……找个什么地方……”我喘着气,咬紧牙关,危险地摇摇晃晃。本来我可以发誓,我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来着,可是现在太阳已经消失了,我没法再分辨东南西北了。与其花费我剩余的力气演奏挽歌,我倒宁愿在森林里放把大火来吸引天马们的注意力。“得……找到一只能看到我们的小马……好去找暮光……然后……才好……好……”
“好……好累啊……”我听到飞板璐在呢喃。每一个字都震撼着我恐惧的耳朵。“只……只想……一切都安静下来-”
“不,不行!不!!!”我在喊叫,我在咆哮。透过噩梦般的寒冷,我能感觉到她破碎的翅膀在我颤抖的身体上拍打着。我们都是这黑暗世界的囚徒,而应该获得自由的只有一位。“保持清醒,飞板璐!别离开我!”
“不……不行……只想……睡-”
“跟我聊聊吧!跟我聊聊你的嘎-”我的舌头就像我的蹄子一样麻木。干巴巴地咽着唾沫,我催促道,丝毫不顾正在我脸上肆虐的无形暴雪。“聊聊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小马,在这世界上你最想当的那只小马!”我继续前行,每成功迈出一步,四蹄都越来越虚弱。看来我都能发誓亲身体验过绝对零度了。我的心跳声很模糊,仿佛来自几里地开外。“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那只小马!”
“她……她无所畏惧……”飞板璐的声音轻得像是抽泣之间的泪滴。这是我必须守住的最后一份温暖,在我和她燃烧般的存在感之间,相隔的那些厚衣服变得宛如薄薄的纸巾。“她什么都能独立完成,而她依然忠实于所有的小马……”
现在我已经是在跌跌撞撞了,蹒跚着,随时可能倒下。我一步一挪,迈动着沉重的四蹄,拖着自己前行。颤抖的目光盯着我们面前的一片灰色迷雾:一片开阔地。要是我能到得了那里,说不定可以点把火……
“是、是吗?”我的声音在脆弱的弦上舞动,当我在泥土中悲惨地蠕动着慢慢埋葬自己的同时,那声音颤抖着、恳求着她。“还有呢?”
“她、她是那么勇敢。”飞板璐紧紧牵住了我剩下的最后几点知觉。她的声音如光速般飘逸,远去。让我心醉地把它想象成了这孩子的第一次飞行。“她……她就像我一样。”抽泣,喘息,然后是呜咽:“我讨厌孤单……”
“你并不……”我喘着气,低着头向前拖曳自己的身体,但是我的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寒冰已经爬上了我的脊椎。那片空地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唯一没有辜负我的,只剩下了我的声音,这是我灵魂最后的光辉。“你并不孤独……”在绝望的挣扎中,我刮擦着遗忘的表面,试图留下一丝可以铭记的蚀刻。“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孤单……”随着我的下巴撞进了地面潮湿的泥土中,我的声音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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