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赵纯开车来接。
挥别相伴回家的清水桃子和蓝原莓，牵着赵纯的手走到停车场，木下杏放松地坐进了车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教堂，但是既然赵纯说了，那她照做就是。
神见市的教堂不多，会放《万福玛利亚》这首音乐的就更不多了。
坐着车一路直行，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小叶山区的东南部。
白墙黑顶的高大教堂埋藏于成片低矮的建筑中间，身后是一片树林茂密的公园。
它眺望着围成一圈的楼宇，眺望着远处夹在楼缝间的海滨，在喧嚣中愈发沉默。
教堂一侧，瘦高的钟楼嶙峋矗立，最顶上是黄铜的大钟。
这座大钟每天傍晚都会敲三下，象征着安歇之刻的到来。
此刻，天色还未晚，太阳微微西斜。
教堂前的广场铺着浅灰色的石砖，反光并不强烈，阳光下很是柔和。
羽毛油亮的白鸽在广场上踱着步子，脖子一探一探，成群结队捡食着人们投喂的谷物。
中央是一座雕着天使的喷泉，喷泉周围还有稀稀落落的游人在走动。有些人对着教堂拍照，一派无言，倒显得有些静谧。
赵纯和木下杏坐在广场的长椅上。
身后树木郁郁葱葱，广场边缘被当做界线的小树林围住。
他们所在的位置附近只有一条通往教堂的小路，平时就鲜有人踪，此刻更是空荡。
听着《万福玛利亚》悠扬的曲调，赵纯看着在身侧晃悠着小腿的少女，神色中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最初，在刚知晓他们两个人失去记忆这件事后，他想的其实是有关少女的事情。
在与自己相处的这几个月里，少女鲜少提及过她被遗忘的过去。可在日常的生活当中，少女却经常表现出对过去某些东西的怀念。
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从那时起，赵纯就在想，木下杏那敏感易碎的内心，还有她那充满了攻击性的不安全感，是不是都来源于这份缺失。
——人生的缺失。
所谓人生，就是由无数名为「过去」的东西组成的、值得怀恋的东西。
是堆在一起的积木、拼得完好的拼图、搭成城堡的沙丘。
是木头、是纸片、是沙子。
而一旦没了「过去」这个堆积、拼凑、搭建的过程，那么人生就会跌落、粉碎、垮塌，变为干巴巴的毫无意义的东西。
所以。
无论是出于对女孩的怜爱也好，还是出于某些其他目的也罢，总之，他想帮这位少女找回过去。
魔法的东西，他不是很懂。
虽说有了些许成果，可说到底还是依托于所谓的魔法资质实现的。
这方面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去找专业人士。
因而，他昨晚外出，就是亲自去找星宫梨奈询问有关失忆的事情。
虽然大晚上的去女孩子家里真的很抱歉，还吓到了和星宫一起住的那个豆豆眉少女。
不过，好在是得到了有用的结论。
在一番探讨之后，他所得到的回答是：失去一段记忆这种事情，大概率是梦魇所为。
普通人会失去处于梦魇噩梦时的记忆，就像早晨起床不记得梦中的情景一样，这是很普遍的事情。
几个月前的那次灾难中，因痛苦而哀嚎的灵魂很可能引来了某只梦魇，从而导致闯入火场救人的赵纯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时间已经过了四个多月，令他们失忆的梦魇可能早被哪位魔法少女化为了魔力结晶，而看他们两个人的状态，也不像是受到了什么不良影响。
这般回答，总算是解决了他的一部分心头之患。
不过，在得知可以通过类似场景复现的方法一点一点找回记忆后，赵纯还是决定帮助木下杏，补全她被遗忘的人生。
自星宫梨奈家出来，原本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清晨。
又是将近一天的查证之后，零碎的线索在全力查找下如雪花般飘来。
从平安府来，欠债，有个漂亮女儿……
自这些线索中窥探到只言片语的赵纯，忽然不想再继续深究下去了。
太过沉重的过去，不会是构建大厦的基石，而是混在沙丘里的尖刀，会把人刺得血流不止。
与少女约好了带她去教堂，又将其余的所有计划在心中抹去。
白鸽们在广场上无忧无虑地探头踱步，只想着下一粒玉米会在哪里。
可青年却满心的愁绪，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位琉璃般的少女。
「隐瞒她的过去，让她活在虚假的幸福里……这样的行为，正确吗？」
看到过的那些资料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像是冰冷滑腻的触须，将他本就复杂的心情搅得更糟。
薄唇微抿，他黑色的眸子渐渐蒙上了阴郁。
“赵纯，你在想什么呢？”
轻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来，红宝石般的眸子，疑惑的眼神，却满是对他的信任。
斑驳的阳光从枝叶的空隙钻出，照在少女无瑕的小脸上。
“杏……”
赵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带上了几分忧虑。
“怎么了？”
木下杏歪着头，红色的马尾垂落。
微风渐起，吹动绿叶沙沙，树荫婆娑而下。
悠扬的钟声响彻天际。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动，望向中央的喷泉。
“我好像……”
女孩看向捧着水瓶的灰白天使。
“我好像……来过这里。”
木下杏神色迷茫。
「连这里也不该带她来的。」
赵纯却是一声喟叹。
他后悔了。
“杏，我们回去吧。”
他站起身，就打算带木下杏离开这里。
阳光淡淡。
木下杏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
“赵纯，我记起来了！我来过这里，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
破碎的记忆如冰山般一座座浮出水面，冰封的画面还未解冻，却已能够透过冰层窥见些许真容。
她瞅了眼面藏忧色的赵纯，又用视线扫过整座广场。
“在这座广场上，我好像，喂过鸽子来着……”
她抬眼望去，鸽群越来越多地落在地面，零星的几人还在投喂玉米。
《万福玛利亚》依然在响着。
“嗯，喂过鸽子。”
赵纯重新坐下，笑着点了点头。
“这间教堂，你以前常去。”
他笑得有些勉强。
“你的……父母，他们常带你来这。这是神见市唯一一家有圣母像的教堂。”
赵纯指了指教堂后面。透过钟楼与教堂的间隙可以看到，那里还藏着一栋黑瓦白墙的修道院。
“对，我记得！”
骤然想起来一点往事，木下杏有些兴奋。
“这里的鸽子很亲人，见到谁手里有吃的就会一拥而上。喂鸽子的玉米粒广场边上就有卖，我每次来都买，鸽子都被人喂得圆滚滚的，特别可爱！”
她冲远处招了招手，一只白色的肥鸽就晃晃脑袋，扑闪着翅膀吃力地飞了过来。
摸了摸乖巧站在她胳膊上的鸽子，木下杏冲赵纯扬了扬下巴，脸上满是得意。
“嗯，真厉害。”
轻抚着女孩的脑袋，赵纯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他却松了一口气。
「看来只要不主动提及，还是有希望糊弄过去的。」
他想。
“还有呢！”
木下杏却指了指教堂。
“那里的修女可是会弹钢琴的！”
她记得那座教堂里的修女人很好，会教她弹好听的钢琴曲子。每次一来，修女就会和蔼可亲地拉着她到一边，给她吃无酵饼，还有一些脆酥酥的小饼干和甘甜的清水。
不过这里的神父倒是有些严厉，似乎很不待见她的父母，来的时候经常能听见他们争吵。
要是这么一想，她以前好像过得还挺幸福的？
“赵纯，我以前过得幸福吗？”
身边的青年像是知道些什么，木下杏直接问了出来。
火红的眼睛沁着几分水润，纤长的睫毛忽闪。
她一边问，还一边摸了摸怀里的鸽子，看它在那一下一下地动着脑袋。
赵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挺幸福的。”
停顿之后，他立马违心地答道。
“是吗……那还挺好的。”
木下杏了然地点了点头。
揉了揉白鸽的肥翅，望向鸽群聚集的广场，天色中多了些橘黄。
她又忽地生出些困惑。
如果……
如果她以前生活得很幸福的话，那为什么赵纯带她过来，却又急着想走？
就留在这里，让她记起更多的回忆不好么？
「……也许是有急事吧。」
木下杏眨了眨眼。
赵纯肯定不会骗她的。
风势渐起，冷色的绿叶相互摩擦。
她转头看向身侧。
“赵纯，那我们回家吧……”
当—————
第二声钟声敲响，带着挥之不去的余韵。
鸽群振翅而飞，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像是盘旋在广场上的雪白积云。
太阳渐渐落下，所有人都消失了。
木下杏猛地抬眸。
座椅上，原本赵纯的位置，坐着一个黑发黑瞳的少女。
“不幸福哦。”
她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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