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窗外的天空是灰色的，那是被格雷城昼夜不停的烟囱的画笔，所绘出的惨淡的一抹灰白，那是一条尸骸的河流，弥漫着未知的死气沉沉。
而拉斯蒂娅，则生活在烛台明亮温暖的光晕里，与整座城市显得格格不入。
父亲是从很远的大城市来到这座神灵信仰之国的边陲之地的，他湛蓝色的眸光沉静而内敛，站在神像旁有条不紊地主持每一场弥撒，像是陪伴着神灵的雕塑。
他很受欢迎，不是因为他是神与这座城市唯一孱弱的联系，而是因为他愿意和这里的每个人平易相处，尽力帮助来求助的人，也因此搏得了母亲的芳心。
“神，神说……”拉斯蒂娅用稚嫩的嗓音低声重复着众人朗诵的神圣诗行。
突兀的童声像是交响乐里的不和谐音，众人有些震惊地扭过头，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最终视线停在了靠在侧门旁的小拉斯蒂娅身上。
印象里的父亲从未如此失态，他欣喜若狂地快步走向拉斯蒂娅，将她抱了起来。
“再说一遍，拉斯蒂娅，再说一遍好吗？”
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怯懦地复述了一遍，换来了满堂的啧啧称奇，父亲把她抱起转了一圈，激动地感谢着大家的称赞。
神色激昂的就像是他怀中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神灵对他的眷惠。
小拉斯蒂娅被转得有些恍惚，她看见了神像，就那样站在那里，表情平淡肃穆。
神灵真的在意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大家很高兴。
那是她第一次质疑神灵。
从小展露的天赋让她得以游刃有余地处理教区学校的课程，在同龄人的艳羡声中，她成为了整座城市的焦点，就像小时候那样。
……
呼——拉斯蒂娅拍拍手，满意地离开了教堂。
她已经在教堂帮忙一段时间了，父亲有意让她在修完教区学校的课程后，直接转入教堂工作。现在正为她进入教堂作铺垫，她自然也得努力工作。
“喂，你最近又被我爸用来激励我了，你能不能收敛一下啊。”
拉斯蒂娅刚走出教堂，就被扑了个满怀，错愕的表情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转变成了无奈。
又来了。
她理了理怀中人乱糟糟的头发，带着抱怨的情绪开口道：
“你怎么又来了。”
如果说这座教堂是神的国度的延伸，那眼前这位，就是天天没事在神灵的家门口东张西望，说不定可以因为可疑而混个眼熟的人。
涅朵拉，城北的伊利亚斯叔叔家的女儿，不太聪明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表现那么突出！我爸都差没把你吹到天上去了，究竟谁才是他女儿啊！”
涅朵拉愤愤不平地对着拉斯蒂娅张牙舞爪，好似要把在家里的委屈全部撒到拉斯蒂娅身上。
不，也许只是你不学无术的缘故……
拉斯蒂娅嘴角一抽，想将涅朵拉推开，却不成想涅朵拉抱得更紧了，和一只八爪鱼似的。
“我爸在里面……”涅朵拉腆着脸，贴着拉斯蒂娅支离破碎地解释道，“我和你关系很好他会高兴的。”
她许久没有听到过父亲的嘉奖了，父亲一个人养活她很辛苦，所以她也想让父亲开心开心。
拉斯蒂娅额上出现了几道黑线：她解释起来会很麻烦！在教堂门口和人搂搂抱抱，神有没有事且不管，母亲绝对会狠狠惩罚她的。
顾不上那么多，趁着涅朵拉没注意，后撤一步，将她轻轻推开。
“都说了多少遍了，与我无关，以后别来烦我。”
拉斯蒂娅说罢，走了几步，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不会哭了吧……要是哭了她就难办了。
思前想后她还是担心地回头看了眼涅朵拉——涅朵拉正愣愣地看着她，显然并没有反应过来。
教堂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好奇的视线扫在两人身上，令拉斯蒂娅浑身不自在。
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深吸一口气，只好走回去牵上了涅朵拉的手。
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教堂这种公共场合把人落在这。她头疼地想道，扭头忿忿瞪了涅朵拉一记眼刀。
为了未来的工作，忍了！
拉斯蒂娅把涅朵拉牵到教堂后的角落里，松开手，叉着腰开始说教起来：
“以后别来找我了！我很忙的。”
涅朵拉疑惑地对上了拉斯蒂娅努力装出来的恶狠狠的眼神。
“可是我每次来你都这么说，但我每次来你不都是有时间把我拉走的吗？”
拉斯蒂娅张嘴想要反驳，绞尽脑汁却想不到一个事例来证明涅朵拉的话的错误。
好像确实是这样。拉斯蒂娅蹙眉，难道真的是她的问题？
涅朵拉瞧见拉斯蒂娅那副怀疑自己的样子，哼唧一声，发出自豪的声音。
“对吧对吧！是你的问题。”
涅朵拉那神气的嘴脸让拉斯蒂娅瞬间气清醒了，是不是她的错跟涅朵拉来干扰她工作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平日里涅朵拉总能在她认真工作的时候来搅和她一下，拉斯蒂娅气不打一处来，两只手用力揪了揪涅朵拉的脸颊以泄心头之恨。
“总之，别来烦我！”
“唔——”涅朵拉揉着自己的脸，见拉斯蒂娅把头偏向另一边不说话，似乎真的生气了，顿时慌了神。
“别生气嘛……”涅朵拉两只食指对点着，委屈巴巴道歉道，“我保证以后不惹你生气了，别不理我，要是爸爸知道了会打我的……”
这么凶？
拉斯蒂娅紧绷的神色有些松动，听教堂的人闲聊的时候好像是听到过之类的流言，说什么涅朵拉的父亲对其他人很好，但对女儿很凶，但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
拉斯蒂娅斟酌片刻，开口询问道：“你爸爸这么凶的吗？”
面前的人半晌没有回答，似乎回想到了什么，孱弱地勾起嘴角，划出一道苦涩的笑。
“他是为我好……”涅朵拉垂下头，露出了后颈上的淤青，“如果没有他，我根本没法活到现在。”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似的：“是我太无能了。”
“我以后会尽量少来教堂的，麻烦你不要生气，好吗？”
拉斯蒂娅也沉默了，她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伤痕。
纤长的手指刚落到肌肤上，涅朵拉浑身便打了个战栗，她猛得抬头，意识到淤青被拉斯蒂娅看到了，惊慌失措地捂住伤口，向后退了一步，贴在了墙上，像是一只受惊的猫。
“请不要乱说我父亲的话！”
她飞快地撂下一句话，绕步试图逃离这里，但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拉斯蒂娅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拉斯蒂娅把涅朵拉环在墙上，确保涅朵拉无法跑走后，她对上了涅朵拉的视线，那是一种畏惧和压抑的视线——她从未被这样的视线看着。
涅朵拉固然讨厌，归根结底只是为了父亲的开心罢了，也并没有在她工作时进来打扰，就像是今天一样，顶多在外面伏击自己罢了。
但如果因为自己而平添一份苦痛，那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一名神职人员？
如果连神灵的代行者都不能分享别人的苦痛，谁又可以呢？
“我原谅你了。”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道，“不论你的父亲是否会因我而为难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拉斯蒂娅想起父亲安慰别的小孩的方式，于是便轻柔地摸了摸战栗的涅朵拉的头，用手指帮她拭去了垂在眼角的泪珠。
“如果你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话……”拉斯蒂娅让开一段距离，挠了挠脸，脸上浮现一丝羞涩，随即伸出一只手。
天还是灰色的河流，教堂的咏叹调若隐若现，墙角的少女们的手缓缓搭在一起，两人“噗嗤”笑出声来，暖色调自彼此的眼眸中燃起，仿佛烛台上的火光，驱散了片刻的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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