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单元楼，往左拐一个弯，有一片为孩子们搭设的游乐区。
几位老婆婆坐在树荫底下的石桌边，摇着蒲扇，侃着家常，眼光却一刻不离在滑梯，在沙坑，在秋千上玩耍的男孩女孩。
差不多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身体慢慢拔高，出于一点小小的羞耻心，我没再在白日里去游乐区过。
与这群小不点们不同，我们那一代的大人也不知是心大还是怎么的，不大会一天到晚守在游乐区附近，只会在每天饭点时现身，揪着衣服拎着耳朵把我们这群顽皮鬼一个个抱回家。
因此当我独自来到游乐区时，那群老婆婆免不了跟见了稀奇物事似的，立刻就把闲聊的话题转向我。
“噶漂亮的姑娘儿是哪家的……”
“造孽啊，噶小就给自家姑娘儿染发……”
现在的我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表面若无其事地走进游乐区，实则在心中拿小本本记下——等我回家后的第一步，买一顶黑色的假发。毕竟，天青色的长发实在太醒目张扬了。
由于出门太过匆忙，我脚下趿拉着的仍是一双不合衬的拖鞋。不同于马路上清一色的水泥地，游乐区内软软的橡胶地板很适合光着脚踩上去。我把拖鞋脱在老婆婆们待着的室外，一路沿着绘有卡通图案的外圈过道兜了好几个圈子。
你猜我在干什么？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我的脚真的好小两只，还没有黏在橡胶地板上的动物脚印贴纸大。别人只看到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一步步跟着脚印往前走，绝不会想到我是看自己的脚看得入迷了。这是一双肉嘟嘟软乎乎的小脚，表面看不到一丝血管，大脚趾比二脚趾短了一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希腊脚”。我想到老娘年轻的时候每每穿上尖头皮鞋，总恨不得把自己最长的大脚趾拿刀剁掉，我不由得心里一乐。由于遗传的关系，我们家都是大脚趾长于二脚趾的“埃及脚”脚型，所以老娘、老姐都会有类似的困扰。成为女孩子的我大可以穿上美美的尖头皮鞋，站在老姐面前狠狠地嘲笑她一番。
“喂喂喂，咳咳……到我这里来一下！”我的思绪被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的声音打断。
我四下环顾，周围无人，游乐区内都是和我一样小或比我还小的小不点，怎么会有老爷爷呢?
“往下看，往下看！咳咳……”
我照着他说的低下了头，什么嘛，只有一只雪白毛色的小兔子，它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一只爪扒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白菜叶子，一只爪冲着我猛挥。
经过今早一劫，我已经对种种离奇的遭遇见怪不怪了。
“刚才不会是你在跟我说话吧?”我蹲下来，轻揉着它的耳朵，我对这种可爱的小动物毫无抵抗力。
“放尊重点，小姑娘，如果换算成人间的寿命，我已经有八百多岁高龄了，咳咳，好久不说话，突然要跟你聊天可真不容易啊，咳咳……”它在白菜叶上留下一个齿痕，“难道你不想问问我有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吗？”
它个头小小的，架子倒挺大。
“你不会是蒙骗小姑娘的坏人吧?”我佯装离开。
“保持谨慎，小雯，如果是小说故事里的桥段，主角在开头大难不死后，反派就要登场了！”我内心盘算着，“既然老姐叫我‘小文’叫习惯了，我不如就给自己赐名‘小雯’吧！”
“等等，你别走啊！”小兔子后腿一蹬，一个箭步冲过来，爪子拼命挠着我的脚踝，着实给我吓了一跳，“我以‘造世主’座下第一百三十贤者之名，要……央求你，收留我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这只兔子怂得也太快了吧，甚至连故作老成的咳嗽也完全收敛了。但出于女孩子的自我修养，我并没有出声嘲笑它，而是听它娓娓道来。
“自这个世界的至高之神，‘造世主’创世以来，山丘都因他妙手构筑，川泽都随他思绪奔涌……”
这种如诵经祷祝般滔滔不绝的开场白，就和校长在毕业典礼上冗长的致辞一样，我向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彼时我们的祖先还是时空罅隙中意外产生的思维碎片，它发端于‘造世主’，而又游离于‘造世主’身外。”
我估摸着也该讲到重点了，便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造世主’越来越觉着他创造的世界太过空洞乏味。一次偶然的机遇，他发现这些无形无色的思维碎片能够不为他的意识所左右，自如地在时空中游动，他不禁想到:‘如果我把思维碎片捏成千千万万个我，它们都能抛开我而独立存在，那这个世界不就变得富有生趣了嘛！’唔，罪过罪过，为了讲述前因后果，我竟以‘造世主’自居……”
这位“老糊涂”竟又就此展开了一段深刻的自我检讨。趁此机会，我注意到小白兔的眼睛还真是红色的。我老娘是在农村里长大的，外婆养过鸡呀，鸭呀，鹅呀，羊呀，狗呀，过年回去我就爱追在它们后面跑。外婆不是没养过兔子，但据说因为没放在单独的笼子里，刚出生的小兔子一不留神都给老鸭啄死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活生生的兔子。
“……我刚才说到哪了?啊，我想起来了，于是‘造世主’将他的思维碎片捏成了‘人形’，就和你周围的人类长得差不多。”
“‘周围的人类’?”
“奶奶，你看这里有一只小白兔！”一位小男孩在离我不远处惊呼。
“哪里哪里?”孩子们渐渐聚拢过来。
“来动哪里啊?”老婆婆们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兔子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咱们单元楼门口见！”随后俯身从栏杆底下钻出去，一溜烟跑得没影了，走时嘴里还不忘叼着吃剩的半截白菜叶子。
栏杆内的小朋友们和栏杆外的老婆婆们围成一个圈子，圈子正中心是率先发现小兔子的男孩和还没回过神来的我。
“刚刚这里确实有只小白兔，小姐姐还在同它讲话呢！不信你们问她！”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小朋友们就七嘴八舌吵开了。
“明明什么都没有嘛，你骗人！”
“我怎么从来没在这里见过小兔子呢！”
“我们家就有小兔子，要不要来我家看看？”
……
老婆婆们各自护着自家孩子，她们的议论声夹杂在孩子们的哭声，尖叫声中，完全就把我当成一团空气。
我宁愿自己就是一团空气。你们吵归吵，能不能给我腾个位置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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