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妈妈的头结实地撞到出租车后门框，立马捂着脑门蹲到地上。
我叹了口气，“你到底行不行啊？”
“小安，”蹲在地上的妈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痛，揉揉。”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揉。”
“不要嘛，就要小安揉嘛！”
完全没有大人样的哭闹起来，要是不管她很可能会就势躺下打滚。
只能蹲下来委屈自己了。
“行了吧？”
揉了几下，妈妈握住我的手贴在侧脸，“小安的手好温柔。”
“喂，旁边的人都看着的。”
5点半的大街，有不少路人。妹妹还在旁边，出租车司机也似乎正偷瞄着这边。
“突然好想哭......”
“为什么？”
而且眼泪都已经出来了。
“结婚了也不要忘记妈妈。”
“你是不是忘了我才20岁。”
“我在你这年龄已经带孩子了。”
“这不是值得自豪的事。”
“就知道跟妈妈顶嘴......”眼泪顺着指缝渗入掌心，连着妈妈的脸也黏糊糊的，“就不能答应妈妈吗？”
“我又没说不答应。”
妈妈要真的知道我的想法，就明白这根本是不用说出口的事情。倒不如说那是我该说的台词才对。
“行了，妆都花了，”我帮妈妈擦掉脸上的泪，“干嘛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因为高兴嘛......”
“高兴才不会哭吧。”
“就是想哭嘛！”
又撒起娇来了。
“到车上慢慢哭去，别让司机师傅等久了。”
“我的小安好冷淡.....”
我站起来了妈妈还没动静。
“又怎么了？”
“腿麻了。”妈妈抬头说。
“就这么一小会？”
“伤还没好就来看我的宝宝，我的宝宝还这个态度......呜，我真是个没人要的可悲女人！”
你就是故意要引人注意是吧？
“完全是喝醉了，我还是把这家伙送回去吧。”我对妹妹说。
“我可以一起去吗？”妹妹问。
“家里那个也不能放着不管吧。”
妹妹没再说话。
我扶着妈妈上了车。
“哥哥。”
“嗯？”
回头，妹妹眼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早点回来。”
我笑着回答，“当然。”
*
上车后不久，妈妈就靠在我肩膀睡了。
听着妈妈平稳的呼吸声，车外的风景在车窗上倒退，我回想着刚才。
自己拒绝妹妹陪同的原因是什么？喝醉的那个女人怎样都好，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妹妹说想和我们一起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妹妹和妈妈，在我意识里很可能是不可兼容的两者。
我去拜访妈妈的时候是瞒着妹妹，后来被妹妹误会也没有澄清的打算。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想太多，仅仅是觉得去见不在乎自己的人，还向她求助，是件不光彩的事。
但是今天妈妈突然的出现让我意识到了，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把妈妈和妹妹看作不应该同时存在的矛盾体。
我曾经困惑过，我向妹妹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那是我无法掌控的情感，与妈妈重逢后，这份情感才又重新复苏。我现在明白了，我向妹妹寻求的正是我从妈妈身上无法得到的。
并非“母爱”、“亲情”这样笼统的东西，它更安稳、更长久，像是空气中不参与反应的惰性气体，不需要它们发挥什么作用，只要它们能一直存在，只要它们将优劣好坏全部兼容。
妹妹，大概也是这样。
在原本的家庭，妹妹一定过得不快乐。在家沉默寡言，在学校孤身一人，被母亲称为“寄生虫”，生活中时刻谨言慎行，缺点被放大、优点被否定，压抑自身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样的“亲情”只是徒有其表的牢笼，所以妹妹才会想要一个只宠爱她一人，什么都能接受它、肯定她、容忍她的人。
于是妹妹找到了我。
妹妹向我寻求的不是“亲情”，而是盲目的喜欢。也正因为经历过“亲情”的枷锁，她一度连兄妹这层关系也觉得是妨碍。
我也是同样。从小妈妈就没做过一件让我讨厌的事，她总会巧妙地避开那些现实的问题，即便它们已经迫在眉睫。妈妈为我安排了住处，安排了学校，我无法靠自己谋生的时期一直是她在支付我的生活。妈妈几乎尽了所有母亲应尽的义务，除了陪伴。
妈妈一定是爱我的，仅次于爱她自己。但我却没有办法去爱别人，因为我20年来的生活中基本没有过其他人。
我想要有个能爱的人。
想要“爱人”的我被想要“被爱”的妹妹选中，就如正好契合的齿轮，我们相处的这些天几乎没有一天缺少幸福快乐。
但这并非真实。
我和妹妹，我们追求的“爱”与“被爱”都是惰性的，是如塑料花一样不会变质的赝品。
我意识到了，妹妹也一定有所察觉。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与妹妹生活的这片时空是梦幻般的幸福，与妈妈的接触却是充满缺憾的真实世界。
只要不与真实比较，赝品就能永远保持美丽。所以我不能让妹妹去妈妈的家，甚至不愿意让她们见面。
我以前想过慢慢去了解妹妹，但是我真的有这样去做吗？被蕾亚说妹妹有我不知道的样子，我为什么会那样生气，不过是被戳中痛点。我可以去了解妹妹，也可以让妹妹来了解我。但是在那之后，一定有什么东西会从我们之间消失。
我们是92分默契的兄妹，我们之中也有理想与现实的庞大隔阂。
我不可能像妹妹理想中那样只宠爱她一个，我所爱的人也不会只有妹妹。
我意识到了，即便妹妹无法融入今日的热闹，我还是认为家里能经常这样更好。
妹妹也意识到了，所以她才会在送我们离开时用泫然欲泣的表情说“早点回来”。
“早晚会回去吗......”
就连苏梓珊都看明白了，多少有点不甘心。
今天“其乐融融一家人”大作战实施成功，结局却是起到了反效果，对于我这个计划提出者而言真是万死莫辞的惨败。
把妈妈搀扶回家后，我打车返回住处。
开着窗，黄昏的风还留有太阳的味道。风从脸庞拂过，捋过发丝，吹跑了脑袋里本就不多的酒精，我一时觉得心痒难耐起来。
等在我们前方的是什么？妹妹与我的同居也许还能继续，但是她会放弃她所寻求的东西吗？
即便妈妈不涉足我们的生活，我也不可能完全放下她。除了妈妈，我今后说不定也会遇见想要去爱的人。我对妹妹的承诺能坚守一生吗？
我们现在在对方身上寻求的，确实是一种幼稚的、经不起考验的东西，等到我们长大成人再回头看，说不定只觉得害羞可笑。但是——我找到爱的人，妹妹找到爱她的人，我们被分隔在两张全家福里——这样的画面，我不愿想象。
我不懂太多人生哲理，浅薄的人生阅历也不能为我提供借鉴，想不明白的事情成千上万，我唯一能明白的只有一点——我绝对不想和妹妹分开。
我想把现在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幼稚就幼稚，经不起考验就不要让它经受考验。我宁愿把我现在所有的想法归为矫情，与妹妹一起对它视而不见，再把所有的想法全部封闭，只考虑怎么让现在这样的生活延续。
好想见到妹妹......
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好想见到妹妹。
“能在前面的路口停一下吗？”
我对司机说。
同时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一分一秒也好，好想快点见到妹妹。
*
见到妹妹一定要用力拥抱她。
妹妹的身影真的从路口拐角出现后，我却什么也不能动，堪堪举起手。
“哟！”
“哥哥。”
妹妹快步跑来。
“Nice to meet you。”
我朝她伸出手。
妹妹疑惑地看着我，然后踮起脚摸了摸我额头，“37.8度，低热。”
“人形温度计？”
“猜的。”妹妹轻轻笑了一下，“哥哥脸有点红。”
我摸头干笑，“哈哈，今天我也喝得有点多了啊~”
才不是见到妹妹突然有点紧张哦。
“嗯......”
妹妹盯着我左看右看，我不自在地偏过头。
“为什么突然叫我出来？”妹妹问，“不用管蕾亚了吗？”
“不用管，周一才是垃圾处理日。”
“哥哥，不能这么说自己女友吧......”
“哈？女友？不过是个好利用的女人而已。”这点必须跟妹妹讲清楚，“今天只是用她糊弄一下小欣姐，别想太多了。”
妹妹皱起了眉，“说这种话的哥哥挺讨厌的。”
街灯明亮，将妹妹的脸照得清晰，这些许不快的表情似乎拉长了我与妹妹此刻的距离。
我忍不住伸出手。
“哥哥？”
回过神时，我正触碰着妹妹的脸。
掌心托起脸颊，如抚摸一般。
“就是这张嘴说讨厌哥哥的？”
我顺势扯了扯妹妹的脸。
“唔，痛......”
妹妹的皮肤过于细嫩，我担心真的捏痛她，放开了手。
“其实不痛。”
妹妹老实地说。
“会不会看气氛？”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这句话真是多余！”
妹妹问我叫她出来干什么，我回答说看到路上有只会后空翻的猫，妹妹问我猫呢，我想了想，放弃了学猫叫的打算，给她表演了一个后空翻——当然是不可能的。
“猫翻到路过的车上被车子带走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妹妹说。
“应该不用担心。毕竟是会后空翻的猫，跳一两辆车也没问题。”
我真佩服能一脸正经编故事的自己，也佩服这都会信的妹妹。
后来我提议去夜市逛一逛吧，妹妹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激烈地停不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妹妹还是像往常那样拉拽着我向前，道旁树也如往常那样在风中摇晃，但我的脑袋里只不停地冒出十万个“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紧张？
为什么冷静不下来？
为什么妹妹的侧脸这么好看？
为什么今晚的夜这么暗？
为什么周围的声音进不到我耳朵？
为什么我身体的力气像是被妹妹的手抽走？
为什么我的心像是悬在不着地的半空跳动？
为什么有总觉得有某物近在咫尺却让我无法满足？
为什么，我现在只想一把拉过妹妹，将她拥入怀中？
是什么，差别是什么？
以前妹妹也是这样，有时候拉她手她会脸红，有时候她又会洒脱自在地牵我手。
区别到底是什么？
“哥哥，看喷泉。”
直到妹妹停下，我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商店街的广场。
广场的喷泉每个周末都会开放，有音乐有灯光，也有许多被吸引来的路人。
“妹妹。”
不，我喊的也许是“怡安”。
她徐徐回头。
我弯下腰，在她脸颊的前方等待。
这一刻，我明白区别在哪儿了。
——“实在搞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在意对方，问问自己想怎么做”。
我想做妹妹曾经做过的事。
是的，这是报复。
对她在商场里吻我脸颊的报复。
也是对她把这份情感传染给我的报复。
音乐进入最后的高潮，喷泉在射灯的照耀下攀升至顶。人们驻足观看。没有人注意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下，我的唇印上了妹妹柔软的脸颊。
“哥哥？”
妹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喷泉落下。
恢复正常的光照下，妹妹的脸变成了“(°ε（°)”。
“你又来这个？”
妹妹抓住了我戳在她脸上的食指。
好想拥抱她。
但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也许该埋伏她的不是食指而是我的告白。
但我该做怎样的告白？
“我会养你一辈子。”我开口说道。
说出口才察觉自己的声音轻微，很快就被周围的人声淹没。
妹妹凝视我许久，明亮的灯光在她眼中流转。
同样轻微，却破除了周遭的嘈杂。
“嗯，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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