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的爸爸信寿最初是一家职介所的老板,在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做着不错的生意。
不过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了上网,职业所也就开始入不敷出。他又迷上了赌博,把钱全输完了,甚至还欠了很多债。
期间,里子和他吵了很多次也没能劝他转型。
而当我问为什么的时候,里子却只是摇摇头,身边的竹内也挪动身体撞了撞我的胳膊。
“信寿觉得早点把女儿嫁出去,我们就能翻身,每次我说这样对彩音不好,他都说没关系。可能比起我和彩音,他更能听得进你的话吧。”
里子长叹一口气,别过脸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我想理由也许只有一个,他根本就不在乎妻子和女儿的意见。从老板的位置跌落下来一定让他很不甘心,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知道了,谢谢。”
“到时间了,信寿就快回来了,我要先去准备晚饭,你们...要留在这里吃饭吗?”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里子打算离开,那声音里却带着些许期待。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当然没有逃跑的意思,稍稍扭头,正好与夕纪的视线重合。
那漂亮的瞳中多了些沉稳的暗黄,也给了我勇气开口:
“阿姨,我们会留下来的。”
“嗯,嗯嗯。”
里子又是一鞠躬,满是皱纹的手偷偷抹过脸颊,走出了房间。
“......”
从刚刚开始,竹内与夕纪都没说话,我们的距离比往常更加紧凑,双肩有着完全不同的触感与温度。
“你,你们看到了吧,海报后面的样子。那是我小的时候做的,实在害怕被发现,就用海报遮了。每一张的后面都差不多。”
竹内低着头,展开小手伸到我们面前。
指甲被剪得很短,或者说比正常人的要更短一些,连着肉的部分几乎只有指甲的一半,以一道血线作为边界。
夕纪倒抽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藏进了短裙的口袋。
确实,看上去可怕到让人心疼。
“因为你爸吗?”
“不,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也有很多朋友,吃的用的都很好,也不会想着会互相算计。”
她攥紧拳头,搓着毛衣的下摆。
“后来我家慢慢不行了,爸爸的事情曝光以后,朋友都不带我玩了。家里天天吵架,还会摔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啊!明明很正常地在过日子,突然身边就没有一个人了,连爸妈都离我好远,感觉死了可能会更好!然后我在网上看到了祥司的漫画...”
那含泪的小眼睛一下子变得哀怨了起来,直勾勾地盯上了我。
我以前的漫画不说漏洞百出,也充满了个人思想,男主都是受了压迫就爆发的类型...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羞耻。
“难道,你想说是因为我?”
“那不然呢!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所有东西来闯出去,这不是你漫画里说的嘛!但我做不到,只知道要先发泄,所以每次爸妈吵架我就只能揍墙,揍完以后就好多了。”
“抱歉。”
“你都没听懂!是你的漫画告诉我要活着,要勇敢反抗,要去追求自我。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去死,或者已经嫁给别人了。我从以前开始就最崇拜了,你的角色和创造出他们的你。这就是你一直要的答案。”
“啊,我...”
心中涌起层层波浪,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肤浅作品可以改变某个人的人生,或者鼓励某个人活下去。
我既有成就感,又心疼着她的过去,同时恨着她的爸爸。
不过在我开口之前,夕纪那紧挨着我的身体突然扭向一边,眨动着细密的睫毛看向竹内。
“但是,现在的你已经想开了吧,祥司,你,还有我,我们都会变的。已经不是以前了,所以我也会给你加油的。”
“肯定啊!我就是想把之前想说的都说出来,我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我会坚持的。”
“嗯嗯,未来还长嘛,是吧祥司?”
夕纪起身拍掉袜子上的木屑,穿过刘海抛来的目光中闪着光芒。
“我,我当然也会加油。之后...”
“里子,我回来了!这是来客人了吗?是谁!?”
我说到一半,一个魄力十足的男性声音从楼下传来,吓得竹内从床上弹起。
看来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一切的源头了。
......
“哟,这不是宝贝吗?玩够了回来了?”
男人的口吻完全不像想象中那样正经,我们三个站在客厅的大沙发前,看着他边抽烟边翘着二郎腿,微笑着。
“不是的,我,就是来说一声,我现在不想嫁人。”
“进步了啊,宝贝。是你旁边的男的鼓励你的?”说着,他的视线终于挪到了我身上,然后突然起身朝我伸手,“噢,失礼了,你好你好,我是竹内信寿。”
“秋山祥司,漫画作者。”我握上他的手,却感觉无比冰凉。
“漫画?很有名的那种吗?”
“不是,我就是个底层作者而已。”
如社交辞令般,我也谦虚地回了礼,经受着他审视的目光。
“据我所知,作家啊,漫画家啊,底层的就是在自娱自乐吧。能赚几个钱呢?”
“...确实不多。”
我苦笑着收回手,见他两眼间的距离缩短了些,又看了看竹内,笑了几声。
“爸爸,他是我很喜欢的漫画家,肯定可以出名的那种...”
“可以出名啊。确实有可能。”
那双眼睛再度挪到了我身上,然后伸手指向我的脑袋,缓缓地说:
“那就,请你滚出去吧。我的家里,不允许出现没用的男人,里子!送人。”
什么!?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还是面带笑容。
而里子阿姨也很快就从里面的厨房走了出来。
她一手抚上我的肩膀,轻声说“走吧,听阿姨的话。”,一边把我往家门口推去。
“爸爸!你干什么!他是我的朋友啊,怎么可以这样啊!”
与吵闹着的竹内不同,夕纪却连忙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袖子。
看见那双眼中燃起的火,我摇摇头,悄悄说:
“看来错的是我。以为敌人就是他,结果好像不是啊...拜托你了,夕纪。”
“......”
她听了后默默松手,目送着我和里子一起出了家门。
室外的风扑上我的脸颊。
我抬起头,或许是旧城区并没有光污染,深蓝的空中多了不少闪烁的星星。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错,秋山。一定不要记在心上。”
“为什么要听他的呢?”
我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
“...只有在这个家里,我才能有价值。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被外面丢掉了,女儿,和这个家,是我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还是有能做的工作的吧。”
“这里不缺人,找我这样的,为什么不去找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呢?”
“但你的老公不行啊!继续下去女儿也会被嫁出去,这个家还是家吗?为什么就不能...”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看着面前这个沧桑的妇女不停抹着眼泪,吃力地朝我低着头,连双腿都快直不起来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要求她做点什么了,只是把随身带着的纸巾递给她,扶她起来。
“没事的。我没有怪你。回去吧。”
“谢谢你,谢谢...”
连连到了几声谢,她才转身开门离开。
我向前走了几步,顺着前面每家每户亮起的灯光一直望向去,夜晚的海洋就像是更近了一样,把更多的房子吞了进去。
我的敌人,是在这旧城区,或者是在这整座城市中流行的社会规则啊。
那个男人,已经深深把这套规则印在了心里,才会那样麻木地把我赶出家门,看轻身边的所有女人,却还能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这样刚才就算再怎么挣扎甚至软硬皆施,也照样会被赶出门的。或许夕纪还有那么点机会。
要怎么样才能在这种敌人面前,把竹内救出来啊...
我蹲在房子前,听着屋内传来隐约的声音,忍受着大脑的阵痛,过了几分钟才突然反应到自己的手机刚刚响过。
是陌生的号码,说着我不敢相信的事情。
“你妈妈病危了,地址我给你,要不要来看都随你。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
我看着下面给出的详细地址,确实是市里的大医院。
妈妈,病危了?但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到底是谁发的?
如果是真的话,现在的我还有脸去看望病床上的她吗?
我看着屏幕,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你这样自欺欺人,肯定会完蛋的!明明自己也不怎么样,还看不起别人,现在的女人比你优秀的多了去了!听到了吗,喂!”
“嘭”
叫骂声和关门声把我拉回现实,连忙转身,只见里子阿姨将夕纪推到门外,朝夕纪点点头便又回去了。
虽然我到了门外才认识到夕纪大概率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但她压着裙摆低头看向双腿的落寞样子还是让我无比心疼。
身体不自觉地朝她靠近,像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力量一般,轻轻抚上她的手臂说道:
“没事的,夕纪。我...”
“前辈!”
她借着我的手臂闯进我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不管说什么那个人都冷眼看我,无视我,我只能看他把竹内反锁进房间里,要把她关起来嫁出去...然后我也被赶出来了,我真的...”
“那个,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你已经很尽力了,很棒,夕纪。”
我轻抚着她的脑袋,感受着她的温暖,不知不觉就忘记了现在已经快深夜。
......
...
“已经闭校了,今晚只能在你家里借宿了,祥司...”
我们行走在夜晚的凝冰桥上,只要稍稍扭头,就能看见满天的星辰与海面连在了一起,一颗一颗包围了我们,不停闪烁着。
我们若即若离,为了放松下来而尽情观赏着这样的风景,时而说几句话。
“嗯,是我拜托你来帮忙的,当然可以。”
“笨蛋,不让我住的话你要叫我去哪啊。那么晚了,去家里和哥哥那都会被误会的。”
“诶?你也会吗?”
“我也是女孩子诶!前辈不把我当女孩子看吗?”
“没有!我真是的,头有点晕了。”
我刚说完,她的手便握上了我的大拇指,而当我抛去视线的时候,她笑了。
“这也是没办法,桥上那么危险,头晕容易掉下去嘛。
“你啊...”
于是,我干脆将那只手包在了掌心中,看着她那藏在星光缝隙中的那沉下的脸蛋。
一直到那人多的地铁站之前,我想我都不会愿意放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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