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又是一声尖锐的哨响,赫连恕与苏勒二人蓦地扭头,望向左近一处院落,目光犀锐。
“敲门!”赫连恕沉声令道。
“是!”苏勒收起腰刀,一个纵身跃下马背,上前敲响了那处宅院的门。
少顷,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头而来,苏勒手里的腰刀已是滑开寸许,锐利刀锋直抵小厮喉间,小厮惊白了脸,瞠圆了眼望着门外一身玄衣,一双冷目沉沉扫来,便让人如置身凛冬一般的男人,登时浑身起了栗。
“带路吧!”那张薄唇轻启,吐出口的字都恍若透着寒意,那小厮哆嗦了一下,两股战战,却不敢说个“不”字,手往身后一摆,颤微微一个字——“请!”
那小厮被苏勒用剑抵着战战兢兢在前带路,赫连恕紧随其后一路进了院子,他一双眼睛看似随意地四处瞄着,那些花树、亭阁、回廊……皆落在他眼中,自然也包括那些隐在暗处的身影。
穿过一道月洞门,前方一方小小的湖泊,上头建了一角亭子,四周垂挂了纱帘,微风轻拂下,轻纱翩跹,亭内有人,里头的人影隐隐绰绰,隐隐可见是一男一女。男子背对而坐,女子则侧身而立。
小厮停下步子,颤颤巍巍道,“客人已是带到。”
“两位似乎没有为客的自觉啊!”一把男嗓自亭内传出,清徐有致。
赫连恕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颦,眼睛往苏勒一侧,后者立刻会意地收了抵在小厮颈上的腰刀。
小厮如释重负,忙行了个礼,便脚底抹油溜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赫连恕与苏勒皆是目光如炬望定亭中之人,那女子半垂着眼,可侧颜姣美清丽,虽还隔着轻纱,可离得近,已是能够看得清楚,居然是个熟人。
至于那位坐着的男子,一身水墨流云纹的直裰,墨发垂肩,广袖风雅,颇有两分魏晋名士之风,可手里却正掂着一个东西在打量。
苏勒打眼一望那件东西,脸色就是变了,极快地瞥了一眼赫连恕。
后者却仍是一张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冷脸,只望着对方的眼眸却是幽深莫测,恍若霜雪轻覆,可那雪寒,裹挟着冰刃,锐利非常。
那背对着他们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苏勒眉心狐疑地蹙起,这身形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呢?待得那人转过身来,苏勒喉间一声惊叫险些冲口而出,险险忍住,忙向赫连恕看去,后者却仍是八风不动的冷峻模样。
“赫连都督这张脸真是……”那人微微一哂,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辞,顿了片刻,才道,“让人失望。”
为何让人失望没有说清楚,但在场的人却都能明白。
“倒是我,昨夜到现在,因着赫连都督,倒是很变了好几回脸,到底是修炼不到家,做不到赫连都督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从昨夜到现在,我想了很多,或许,我现在该唤你一声......赫特勤?”最后那三个字是用羯族语唤出,加上男子那一双幽沉的桃花眼,好似裹挟着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苏勒微微色变,赫连恕却仍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比方才更冷沉了两分,不回应也不辩解,冷眸如霜,紧望面前那人,冷声道,“哨子的主人在何处?”
徐皎自赫连恕走之后,本是如昨日那般关在屋中作画,谁知下晌时,听到负雪打探来的一个消息,便有些心神不宁,这画是画不下去了,不知滋味地用了晚膳,便是等着赫连恕。
谁知,这一等,却直等到更敲三声,赫连恕也未曾回来,倒是派了人回来知会了一声——“夫人,今夜郎君怕是回不来了,请您早些歇着。”
徐皎只得歇下了,可躺在床上,却也能隐约听见外头的动静,今夜的凤安城,很是不太平。
她的手指抓在锦被之上,将那绸缎的被面都抓皱了,也一无所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外头的动静渐渐平息,徐皎这才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睡梦中觉得有些不对,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入目却见有一个人影坐在床沿上,目光静深将她望着,倒是险些将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她忙坐起身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刚回来一会儿,见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谁知道还是将你吵着了。”赫连恕沉声道。
徐皎望着他身上沾染了风尘的衣裳和颚下冒出的青茬,微微蹙起眉来,“又是一夜没睡吧?”
“嗯。”赫连恕点了点头,“你昨夜只怕也听见动静了,这凤安城可是闹腾了一夜。”
“听见了,我也是差不多天亮时才睡着。”徐皎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抬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上来再陪我一道睡会儿。”
赫连恕却是迟疑了一下,“我这一身脏着,等我去梳洗一番再说。”
徐皎那一句“我又不嫌弃你”还不及说出,赫连恕已经起了身,脚跟一旋就是阔步往净房的方向而去。徐皎微微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眉心跟着一颦。
赫连恕不一会儿就头发微湿地回来了。
徐皎已是披着一件外衫,倚着床当头坐了起来,见状朝着他招了招手,“过来。”
赫连恕见到她手边放着的那一张干的栉巾,顿了一息,就迈步走了过去,乖乖在床沿坐了下来,徐皎便索性跪起在他身后,用那栉巾搭上了他的头,帮着他绞起了头发。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室内只能听见栉巾摩擦发丝的窸窣声,过了好一会儿,徐皎才轻声问道,“听说前夜兵部失窃,丢了要紧的东西?昨夜......你便是在忙这事儿吧?”
背对着她的赫连恕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黯光,默了两息,点了点头,道,“那件事已是解决了。兵部失窃的东西已然追回,贼子也已伏法。”
徐皎的手微微一僵。
赫连恕转头往她看去,抬起手,将她僵住的一只手拢在掌间,一双乌湛的眸子静且深地将她望着,“贼子是个熟人,你猜是谁?”
“是谁?”徐皎盯着他,喉间好似被人钳住一般,艰涩难言,好不容易挤出喉间的两个字亦是干哑得厉害。
“莲房。”赫连恕语声淡淡道。
徐皎全然没有想到居然听到的会是这个名字,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目光带着无声询问往赫连恕望去时,却得了他肯定地点头,她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没想到她还当真是北羯安插的细作,早前藏得太好,入了紫衣卫诏狱也没能查出端倪来,还将她无罪释放了。却与兵部员外郎勾连,在两国战事将起之时,偷盗了北境布防图。”
居然盗取的是布防图?徐皎惊了,手心里陡然冒了汗,方才赫连恕说起贼子时,用的乃是“伏法”二字,那个曾经惊艳胭脂河的娇美女子已是不在了。徐皎记忆中莲房的样子还记得清楚,更记得的是她在兰舟敞轩中轻轻拨弄琵琶时,婉约妖娆的身影,素手轻弹,当心划圆,犹抱琵琶半遮面。
至于那位与她勾连的兵部员外郎,自然也不会活着,眼下事情死无对证,可那样被窃,却又已经追回的北境布防图便是证据。
莲房自然与北羯有牵连,这个徐皎清楚,面前的赫连恕也清楚,不过莲房到底是北羯哪一方的人,徐皎心中有猜测,却始终未曾得到证实。可她眼下突然冒出来,当真是认罪伏诛?
徐皎脑中纷乱得厉害,却已然在那纷乱中隐约触碰到了真相的脉络。她对莲房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莲房还曾对她抱持恶意,她都知晓,可是同为女子,这一刻,她不得不唏嘘,更停止不了心中的忖度,莲房跨出这一步,是为家国,还是为情?最后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是觉遗憾,还是值得?她可......心甘情愿?
她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脸色不太好看,赫连恕见状,眸色黯了黯,却是蹙着眉心道一声,“我真的有些困了。”
徐皎醒过神来,“我再将你的头发绞干些再睡!”说着便又为他绞起了头发,之后两人便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绞着头发。
直到头发绞干了,两人并肩躺下,赫连恕伸出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出去!”
徐皎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阖上了眼睛。
前几日一直在下雨,今日却是晴了开来,秋阳高照,于跪在日头底下,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的人而言,却分外煎熬。
御书房外,那道紫影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他还戴着面具,可以想见的汗透衣背。
甘内侍一路小跑着从御书房出来,到得跟前忙道,“紫统领,陛下着你起身!”
紫统领顿了片刻,才俯身对着御书房的方向行了个礼,“多谢陛下宽恩!”直起身,要起身时,却险些一个踉跄。
甘内侍连忙伸手搀扶住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人扶好站直。
“多谢甘内官!”紫统领朝着甘内侍一拱手,嗓音都不如往常精神了,动作亦显无力。
甘内侍见状,叹了一声道,“奴婢斗胆,与紫统领说两句肺腑之言。您呀,也别怪陛下。丢了那么要紧的东西,陛下着令紫衣卫与缉事卫顺藤摸瓜,将隐在咱们朝中的钉子都拔出来,谁知道你们却是让人就这么死了,线索断了,陛下自是恼火。”
“你也别怨陛下斥责于你,却轻轻放过赫连都督,赫连都督前些日子受了委屈,还有到底有迎月郡主的面子……”
甘内侍的言下之意紫统领自然是再明白不过,又拱手谢过之后,便是转身,脚步有些僵硬地缓缓往宫门外走去。
甘内侍看了他的背影片刻,这才转过身回了御书房。
紫统领直走出御书房的宫门,到了外头的夹道,才有他在紫衣卫里头的亲信上前来扶住他。
缓缓走到宫门外,那亲信低声道,“郎君,咱们回府?”
紫统领一时没有言语,示意他扶着自己上了马背,这才扯着缰绳道一声“去城南宅子”,话落,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马便已化为离弦的箭疾射而出。
城南宅子本就是清寂所在,今日更甚。
紫统领入了宅子,吩咐了几桩事,就进了屋子。
出来时,已是换下了那一身紫衣卫的装束,穿了一身素白的广袖宽袍,一头发丝也是半束半散,落在肩头。
此时,庭院之内已是无人。
他步进湖上方亭,亭中已是燃了香,石桌上摆着棋枰。他走上前,在那石桌的一端坐了下来,却是呆坐了片刻,这才揭开棋盒,从中取了一目黑子,落在了棋枰之上。
他就坐在那儿,一目白子一目黑子地下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二水小心地上前来轻声道,“郎君,天暗了,小的为你掌灯吧!”
“不用了!”景钦应了一声,嗓音里少了惯常的澹澹笑意,显得有两分漠然。
他坐在昏暗的天色中,望着棋枰上的残局,手里掂着一目黑子,久久未曾动作。
二水不敢言语,屏息等在一边。
良久,景钦手一松,两指间夹着的那目黑子坠回棋盒之中,他信手将棋枰上的残局弄乱,同时拂衣而去,转身负手走入了亭外的夜色之中。
二水愣了愣,转过头愣愣望着棋枰上已乱了,黑白子纠缠在一处的棋局,鼻头莫名地一酸。
华灯初上时,赫连恕却是带着徐皎出了门。
两人都是一身寻常的妆扮,未曾骑马,乘了马车到了胭脂河畔,便是下了马车,两人手牵着手,缓步走到了岸边。
昨夜的乱景没有丝毫残留,胭脂河上仍是热闹非凡,花楼与画舫上的各色彩灯将整条胭脂河映衬得璀璨非常。
赫连恕早就准备好了的,拉着徐皎上了一艘小船。
撑船的船夫轻摇桨橹,小船徐徐划过水面,沿河而行。
胭脂河上有来往兜售各色小吃的小船,赫连恕沿途买了不少,将小船内那张小小的木桌摆了个满满当当,有糖葫芦,有麻圆,有糖炒栗子,还有……
“豆花?”望着最后摆上桌的那两碗吃食,徐皎微微一怔,抬起眼望向对面的赫连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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